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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烨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
心腑还残留着隐约的痛楚,手指微微一动,连指尖也泛着刺疼,耳边能听到哒哒不停的马蹄声,好像还有什么人在压低声音争执。
他的神智迷蒙片刻,才回想起昏厥前发生了什么。
“姬发……”低低呢喃一声,韩烨忽然觉察身边有道呼吸,他下意识揪住身下的褥子,身体紧绷起来。
不是姬发,姬发武艺高强,呼吸均匀绵长——发生了这样的事,此刻自己目不能视,动也不能动,是谁守在身边?
“咦,殿下醒了?”
苍老声音响起,是老胡,韩烨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若有若无应了一声。
“您先别动,我这就叫纪二来。”
老胡撩起车帘喊了两声,外头的争执也顺着飘进来一句:“你怎敢擅专——”
那句话饱含着怒气,分明是连峥的声音,怎么回事?
他醒来的消息打断了争执,姬发很快跳上车来,握住韩烨的手,并指搭在他脉上粗粗感受一番,虽不通医术,但仍能摸出比之前的脉象平稳许多。
姬发在心底长长松了口气,韩烨任他搭着脉,出声问道:“你同连峥吵起来了?”
话一出口才发现声音虚弱得不像话,不过短短几个字,竟有气息不继之感,韩烨心底一沉,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了估量。
“你现在可是个病美人儿,还是歇着听我说吧。”
姬发心情也颇沉重,仍强自提起语气调侃他一句,才压低声音解释:“老胡说你这毒又严重了,就是出京这段时间,此次算你命大,及时放血排出了一部分毒,否则顷刻便会成个废人。”
闻言,韩烨沉默一阵,试探着动动手指,反握住姬发的手,“所以我这腿——”
他已经发现不对,醒来后不光是目不能视,方才他本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发现腿脚又不听使唤了。
姬发抿了下唇,“眼下只能这样了,我们得赶路回京。”
他说着伸手在韩烨的大腿处用力按了按,传来的轻微痛感令韩烨微微放松眉头。
“比之前那回强点,”见他有反应,姬发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转瞬又变为忧心忡忡,“但老胡说这一次的毒明显比之前的剂量大,对你身体的伤害也更猛烈,可能会气虚体弱得多。”
韩烨微微摇头,已经猜到他和连峥为何争执,复又握住姬发的手:“你不让他们靠近我?”
“……是。”
被握紧的手指一僵,又慢慢放松下来,姬发低声道:“这些人都是你的心腹,连他们都出了问题,我不敢冒险。”
但说到底他在东宫一系根基太浅,也才到韩烨身边一年,本就有人看不惯他,背地里说些“媚上”之类的话,如今韩烨出事昏迷不醒,他却把持了车厢不许任何人靠近,连连峥都怒极与他争吵起来,遑论韩烨的其余手下?
无论如何,主君神智不醒,身边人却不叫臣下探望,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包藏祸心的迹象,姬发这会儿也有些惴惴,忍不住又道:“你眼下身体极虚弱,我担心——”
“无事。”
韩烨又握了握他的手,安抚地在手背上轻拍两下,低低咳嗽一声,“无事,你做得对,把车帘掀开,我同他们说。”
老胡早就下了车,韩烨苏醒的消息传出,车队也不再前进,以连峥为首的十几人都围在车边。
姬发冷着脸掀起车帘,车厢里的韩烨便暴露在众人眼前,看起来面色惨白,双眼无神地落在虚空。
“主子!”
连峥一惊,早料到韩烨此时状况不好,却没想到这么差,他又怒又怨地瞪一眼姬发:这样的情形,早该原地休整,以韩烨的病体为先,姬发却坚持要求赶路回京。
“咳咳,我无碍。”
韩烨低咳一声,斜靠在姬发肩上摆了摆手,又吩咐:“我这还是之前的老毛病,不能因此耽误行程,沿路不停,必须早日回京。”
“主子三思!”
另一人急急劝道,“您这哪是能赶路的样子?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比您的身子还重要?还是先进最近的城池寻个良医,也好过……”他瞥一眼姬发和老胡,意有所指道:“也好过一家之言。”
“不必,”姬发冷着脸不接话,韩烨的语气坚决一点,眉心也蹙起来:“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传令下去,当务之急是早日回京,其余事宜……”
估测接下来的日子里恐怕会因为病体昏昏沉沉,韩烨沉吟片刻,握紧姬发的手,淡淡吩咐:“其余一切事宜都听纪二决断。”
虽然看不见,但只凭几道骤然加重的气息,韩烨也猜到有人不服,他面色一冷,强行提高一点音量,竭力沉声道:“从此刻起,直至回宫,纪二的命令便有如孤的命令,听懂了么?”
他态度如此坚决,众人也没办法,只能齐声应道“遵命”,姬发这才放下车帘。
薄薄的帘子才一落下,周围人陆续散去,车厢里,韩烨将口鼻掩在姬发怀里,努力压抑止不住的咳嗽。
姬发一下下抚着他的背,待韩烨慢慢平复下来,才又扶着人躺回去。
“长姊的事不能被旁人知道……”
微微气喘着,韩烨压低声音,“你做得对,我们必须立刻回京,她就是有神兵天降,我也得赶回去以防万一。”
韩漪的计划太过疯狂大胆,一想到事败的后果,韩烨简直恨不得插翅飞回京城,“她真是太过傲慢,万一颍川王成功,她必死无疑,何况晋州秦州绝不会坐视不管,更有人会趁乱自立,大靖百年社稷势必毁于一旦!”
他说着又咳起来,姬发替他拍着胸口,“你少说两句吧。”
“京里的事我们鞭长莫及,咱们先说你中毒这事,”停顿一下,姬发语气犹疑,“我还是怀疑……”
他不好吐出心中的猜忌,韩烨却明白他所思所想,“我知道,我也这样猜测。”
两人都没将那个名字吐出口,姬发叹了口气,“不过颍川王也有可能,如果令他决心起兵的原因里还有一个你呢?”
他分析道,“他那头决意起兵,这头就有人加大剂量给你下毒,是不是太巧了?”
若队伍里真有颍川王的人,那韩烨此次悄悄离京的目的也就不是秘密,颍川王与大皇子勾结,给韩烨下毒并不是毫无可能。
“我宁愿是颍川王。”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韩烨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是姬发,不知为何,我心里就是有种感觉。”
他像是低语又像是轻叹:“我身上的毒是长姊下的。”
*
入夏之际,车队终于回到京畿一带。
韩烨一路上浑浑噩噩,时醒时睡,好在老胡医术了得,待近了京城,总算一日能清醒三四个时辰。
“京城情况如何?”
靠近京城,车队反而停了下来,就驻扎在幽州。
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禀道:“一切如常,除了……”他抬头觑一眼韩烨,“除了有关清河殿下的流言,京中未听说有什么事情发生。”
韩漪未婚先孕的谣言甚嚣尘上,她本人已经回宫居住,落在外人眼中更是心虚的表现,兼之颍川王府的小世子一面上奏借腿伤推迟婚事,一面却又出现在青楼酒肆中寻欢作乐,可见对这桩婚事是不满到了极点,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了。
韩烨面色平静,对姐姐的闺誉清白置若罔闻,只淡淡吩咐:“乔装一下,我们进京。”
京中不比外面,是鱼龙混杂之地,稍有不慎便会被认出形容来,务必得事事小心。
“是!”
一行人一路从幽州赶至京郊,待到了长留亭外,姬发神色忽然一肃,不动声色按上自己的剑。
“主子,前面有人!”
连峥低声在车外禀报,“好像是阿姒?”
阿姒?韩烨这会儿原本精神又开始不济,闻言不由微一挑眉。
姬发悄悄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来者不善。”
不论是韩烨身上的毒,还是韩漪之前的算计,这对姐弟的情谊已然走向岌岌可危的边缘,此时韩漪派阿姒在京郊截住他们,恐怕没有好意。
“太子殿下。”
几句话的功夫,神色冷淡平静的青衣婢女已经足尖一点,轻飘飘落在马车前,姬发单手按剑掀起车帘,沉默地打量着她。
“阿姒,你不在长姊身边伺候,跑到这来做什么?”
韩烨被姬发掩在身后,微微垂眼,神色有些恹恹地问。
阿姒的视线放肆地在他周身转了一圈,又落在姬发脸上,面无表情道:“殿下说了,您有皇命在身,既然差事还没办完,还是先专心办差吧,免得吃陛下的挂落。”
“差事?”
韩烨轻笑一声,“孤倒是想尽心办差,可惜转了一圈才发现,原来孤要办的这桩差事已经偷偷潜入了京城。”
他的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彬彬有礼地问:“阿姒你也是长姊的近侍心腹,不如你来替孤解惑——”
“长姊她欺君罔上,敢策划这样动摇社稷的祸事,她眼里还有尊卑王法吗?”
初夏的风已经染上淡淡暑意,吹得人心头生燥,韩烨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度,指尖微微一动,暗示地在姬发的后腰戳了一戳,平静地再补上一句:
“她如此胆大包天,牝鸡司晨,来日孤登基,还能留她吗?”
他话音未落,青衣婢女眉梢一动,倏然飞扑上前!
“滚!”
姬发抬剑横劈将她逼退,神色狠戾阴冷,“你再上前一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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