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初夏的京郊柳色青青,长留亭掩映在柔柔款摆的柳丛间。
姬发横剑拦在韩烨身前,眉目冷凝,气氛异常焦灼。
青衣婢女一击不中又退回几步外,交手一回合后四周的侍卫们才围上来,只是看看这头又看看那头,神色一如领头的连峥般犹疑。
“这是做什么?”
韩烨神色平静,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仿佛方才照面劈来的掌风不是冲着自己,“怎么?长姊命你来杀了孤?”
阿姒冷着脸,没有为自己的突然袭击作出任何解释,只重复道:“殿下让太子离京。”
“让?”韩烨扶着姬发的手臂,捏了捏掌心下贲张的肌肉,嗤笑一声:“天底下能对孤用这个字的只有一人,其余人可没这个身份和资格。”
他偏了偏头,循声模糊地面向阿姒的方向,微微勾唇讥讽道:“长姊一个妇道人家,孤素日尊敬她,但她也不该如此僭越。”
这番话彻底惹恼了阿姒,她面含冷怒,掌心一翻,足尖点地又冲了上来——
锵!
姬发一把将韩烨拉到身后,拔剑出鞘与她硬捍一记,容色冷冽地跃下马车,“老子最讨厌不肯罢休的女人,说了让你滚!”
阿姒却理也不理他,径直又朝韩烨攻来,惹得姬发又与她缠斗起来。
他们眨眼便交手五六回合,同为高手,姬发又胜过阿姒半筹,一时倒也把她拖住了,靠近不了韩烨。
或许是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阿姒瞟一眼韩烨,假意挨了姬发一脚,立刻借势往马车里的韩烨那头扑去,手中也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
“躲开!”
姬发目眦欲裂,飞身往马车扑去,同时持剑刺向阿姒的后心,逼她回身防守。
然而阿姒不过反手一挡,略略止住攻势,稍一停顿又立刻继续握着匕首往韩烨那头去。
好在姬发已经赶上,他一边抓住韩烨的手臂往自己身后拖,一边单手持剑去刺阿姒的肩头,企图逼退阿姒。
然而下一瞬,阿姒始终紧绷的唇角终于微微一翘,竟毫无防卫的意思,握着匕首的手臂也往左略偏几寸,直奔着门户大开的姬发心口刺来!
这才是她的目的!
姬发眼瞳微微睁大,怪不得这么容易受激,韩漪不是让她来阻挠韩烨回京的,而是让她来杀了自己!
可此刻他一手护着韩烨,一手持剑犹有去势,胸前毫无遮挡,阿姒竟是拼着肩头挨上一剑也要结果了他。
一寸长一寸强,姬发的剑率先刺进阿姒的左肩,她下意识一拧眉,咬牙继续顶着剑尖欺身,把锋利的匕首往姬发心口送去。
千钧一发之际,什么也看不到的韩烨仿佛忽有所感,反手拽住姬发的手臂,借力往他身前一扑!
噗呲——
“韩烨!”
匕首深深扎进后心,韩烨的面色一瞬间更加惨白,弥漫上一股死气。
形势急转,连阿姒也没料到他会舍身来替姬发挡刀,一脸愕然地顿住了动作。
韩烨因为痛楚拧紧眉头,勉强压下喉间涌上的腥血,含混着趴在姬发耳边低低道:“去……”
话音落下的霎那,姬发咬着牙,狠狠一扭手腕,拔出还刺在阿姒肩头的剑,带出一串飞溅的鲜血,尽数淋漓地洒在车壁上和他的颊边!
“——!”
阿姒的眼瞳因为剧痛而有一瞬间涣散,姬发怀里还趴着后心汩汩流血的韩烨,他长臂一伸,越过韩烨一把掐住阿姒的咽喉,五指深深陷入她雪白的肌肤,直掐得阿姒双眼凸起,喉骨咯咯作响几欲碎裂!
“姬、姬发……”
眼看阿姒即将命丧,韩烨气若游丝的呢喃唤回了姬发的神智,他深呼吸两下,才略微放松手劲,将怀里的韩烨交给老胡止血,又亲自动手折断阿姒的手腕脚腕,制住她周身大穴,把人狠狠扔在地上。
左肩一片血肉模糊,被恶意搓磨过的伤口血流如注,甚至露出一点白骨,阿姒形同废人一般委顿在地,四肢不自然地扭曲着。
“怎么样?!”
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没有多看她一眼怜香惜玉的意思,匆忙扭头去看韩烨的伤势,见伤口被洒了一圈药粉,已经渐渐不再流血,才松了口气。
因为伤在后心,韩烨只能伏趴在榻上,他体内有毒又受了这一下,脸色已不单单是惨白,更泛着淡淡的青。
“谁让你来挡的?”
姬发瞧着心疼不已,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又问老胡:“没伤到什么要害吧?”
“除了失血,旁的没什么,那女娃大约看到他扑上来也竭力避开要害了,可惜千钧一发,谁都反应不及。”
老胡叹了口气,又看两眼韩烨的脸色,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太子也真是倒霉催的,总觉着仿佛身子骨就没康健过。
榻上的韩烨缓缓吁了口气,痛得额际布满汗珠,还在低低叮嘱:“把人看好,还要用她呢……”
回京的路上,他与姬发已经商量过之后的章程,然而无论他们是继续和韩漪虚与委蛇还是彻底撕破脸来,有一桩麻烦始终横在头顶——姬发的姐姐姬芸在韩漪手里。
即使韩漪一向表现得体恤女子,但时至今日,韩烨已经不敢拍着胸脯保证她不会为难姬芸——韩漪能拿己身清白为筹码,又连亲弟弟都能下手毒害,难道还有什么准则信义可言吗?
可他们左思右想也找不到能把姬芸从韩漪手中弄出来的法子,直到阿姒的身影出现在长留亭,韩烨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有了主意——
如果说韩漪在世上只相信一个人,毫无疑问是阿姒。
这个孤女幼年为韩漪搭救,从小陪在韩漪身边长大,是韩漪手下最忠心也最听话的一条狗。
若能拿下她,韩漪必定会投鼠忌器。
这一番思绪来得匆匆,韩烨也来不及与姬发商量,只能匆匆暗示几下,好在姬发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
至于背上的伤……
无声苦笑一下,双眼看不到,伤口的痛楚就更难以忽视。一番惊变之后,韩烨的精神更不济,他强撑着精神去摸索姬发的手。
粗糙温热的手指精准地塞进他掌心里,触感熟悉,韩烨微微笑了笑,捏住那两根手指晃了两下。
“你别恼,”姬发一直不出声,他心知是为自己替他挡刀而生气,只能挤出一个笑,又捏手中两根指头圆鼓鼓的指腹,小声道:“我当时也懵了,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挡在你身前了。”
“你这样的身子骨,这样两脚猫似的身手,也敢来替我挡刀?”
姬发训他,“今日是阿姒,好歹还知道避开要害,来日换成旁人,你当场就会殒命!”
脑袋越发昏昏沉沉,韩烨分明被训着,却忍不住勾起嘴角,眼皮也慢慢耷拉下来,只低低说:“总比你心口挨一下强吧?”
新来的“俘虏”被抬进后面的车里严密看守,没了拦路虎,车队又行进起来,慢慢向京城出发。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韩烨疲倦得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调侃一句:“你要是心疼我,回头养好了给我点甜头,那我挨这一下也值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彻底睡过去,姬发忍不住莞尔一笑,又不大高兴地避开伤口去戳他的肩胛骨,咕哝道:“净想不正经的。”
一伸手,瞧见自己满手干涸的暗红血迹,姬发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手上既有韩烨的血,也有阿姒的。
不止手上,脸颊上也飞溅着成串的血迹,已经变成深红。
他拿了块帕子沾着水,盘膝坐在昏睡过去的韩烨身边,一点一点地擦拭下脸上、手上的血迹,神色沉静。
先前的暴怒退却,冷静下来,姬发开始慢慢思索接下来的事——
无论如何,韩烨中毒又负伤,阿姒也被自己擒获又伤成那副样子,想也知道韩漪必不肯善罢甘休。
长留亭早被远远甩在身后,一年前他与韩漪在此初见时,谁能想到会走到如今这副局面?
脸上的猩红慢慢被拭净,直到再也擦不下什么,姬发扔了帕子,盯着韩烨沉睡的眉眼,和眉心微微皱起的浅褶。
韩烨回宫后必得再见韩漪,在那桩即将发生的弥天大祸之前或之后,姬发缓缓吸了口气,俯身用嘴唇在韩烨的眉心和唇角碰了碰。
可一来韩烨的身体和伤势再扛不住任何变故,二来姬发眼下已没法对韩漪付出一丝一毫的信任。
他又看了一会儿韩烨,终于下定决心,取出一个上锁的小匣子。
钥匙就在心口贴身藏着,姬发取出来打开锁,慢慢掀起匣盖,盯着里面的东西。
两张人皮面具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匣子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