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3日,上海气象台发布高温红色预警。沈家老宅墙根的九重葛开得泼辣,紫红色花瀑浸在溽暑里,蒸腾出甜腻的腥气。
沈蘅芷攥着烫金录取通知书爬上阁楼时,楼下正传来剁排骨的闷响。二婶尖细的嗓音穿透木楼梯:“要我说还是明辉争气,二本也是本科!不像某些丫头片子,考再高将来也是别人家的......”
汗珠顺着脊椎滑进校服衬衫,她踢开挡路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老旧铁窗棂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天台的积水洼倒映着支离破碎的银河,远处东方明珠塔的霓虹像串融化的糖葫芦。
“阿姐!”堂弟沈明辉突然扒着楼梯口探头,“大伯让我问你借英语笔记。”少年脖颈上挂着崭新的iPhone4,屏幕还停留在游戏界面。沈蘅芷瞥见他T恤下若隐若现的玉石吊坠——正是父亲临终前留给“明璋”的传家宝。
楼下忽然爆发出欢呼,二叔破锣似的嗓子在唱《步步高》。沈蘅芷摸到裤袋里冰凉的瑞士军刀,那是去年全国中学生法律知识竞赛冠军的奖品。刀锋划过青砖的瞬间,二十年没响过的胎名突然在齿间复活:“明...璋...”
“死丫头又躲懒!”母亲月华的声音混着抽油烟机的轰鸣劈上来,“还不快下来剥毛豆!”沈蘅芷下意识把通知书塞进空调外机缝隙,转头看见母亲浮肿的眼皮——自从父亲肺癌去世,她在纺织厂日夜倒班养出的眼疾越发严重了。
灶披间白炽灯下,二婶正往明辉碗里堆红烧肉:“要给我们老沈家争气啊,将来娶媳妇光宗耀祖......”月华突然打翻醋瓶,深褐色液体在沈蘅芷手背蜿蜒,像道陈旧的伤疤。
“听说芷丫头考了六百多?”三舅公的假牙在汤碗里若隐若现。满桌陡然静下来,沈蘅芷看见母亲的手在围裙上抓出褶皱:“女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师范专科就挺好......”
蝉鸣声突然震耳欲聋。沈蘅芷盯着玻璃转盘上油光发亮的烤鸭,想起去年清明在父亲墓前,母亲烧掉的那叠法律书籍。灰烬被风卷着贴在她校服上,月华当时说:“你爸要是活着,肯定也想你早点嫁人。”
“我报的复旦法学院。”话出口的瞬间,砂锅里的腌笃鲜仍在咕嘟冒泡。二叔的筷子掉在骨碟上,溅起的汤汁在月华手背烫出红痕。
“啪!”耳光声比雷声更骇人。沈蘅芷左耳嗡嗡作响,恍惚看见九重葛的影子在瓷砖地上张牙舞爪。月华浑身发抖:“反了你了!知道律师要读多少年?你堂弟四年后就能赚钱养家......”
雷声碾过弄堂屋顶时,沈蘅芷冲进了暴雨。积水没过脚踝,复旦的录取通知书在怀里洇出深蓝墨痕。便利店檐下避雨时,她借着霓虹灯看清专业栏的“法学”二字,突然想起李清照在《鹧鸪天》里写的“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雨幕中忽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沈蘅芷抬头看见顾怀瑾从黑色轿车里撑伞走来,男人袖口的银扣在闪电中泛着冷光:“沈同学?我在优秀毕业生榜上看过你的照片。”他指间夹着被雨打湿的烟,火星明灭间照亮腕表下的陈旧烫伤。
“为什么要放弃硕博连读资格?”顾怀瑾的问题让沈蘅芷握紧通知书。雨水正顺着瑞士军刀流进手心,她摸到刀柄上自己刻的“衡”字——那是把“蘅芷”拆开重组的新生。
远处传来母亲的呼唤,在雨夜里显得支离破碎。顾怀瑾忽然将伞柄塞进她手中:“上海市中学生模拟法庭大赛,我看过你为家暴案原告做的结案陈词。”他的皮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雨水打湿判决书复印件,“记住,真正的法庭没有模拟。”
沈蘅芷跑回弄堂时,月华正举着竹扫帚站在天井里。九重葛的残花粘在湿发上,像凝固的血迹。“长本事了是吧?学会勾搭野男人了?”扫帚柄砸在肩头的瞬间,她嗅到母亲身上熟悉的樟脑丸味——和当年烧书时的气息一模一样。
阁楼的老鼠在顶棚窸窣跑动。沈蘅芷借着手机微光翻开《刑法学讲义》,扉页夹着的翡翠耳坠突然滑落——那是父亲下葬时从母亲梳妆台偷拿的。窗外的九重葛在暴雨中疯狂摇摆,她在砖缝深处摸到黄昏时刻的“明璋”,突然用刀尖狠狠划去偏旁。
凌晨三点,月华踹开阁楼门的巨响惊醒了整条弄堂。沈蘅芷护住怀里的行李箱,看见母亲举着菜刀站在满地狼藉中:“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话没说完就被二婶的尖叫打断:”要死啦!明辉的录取通知书不见了!”
沈蘅芷突然笑出声。她看着堂弟房间炸开的烟花礼盒——那是用她藏在空调外机的通知书叠的。燃烧的纸灰像黑蝴蝶扑向九重葛,映出月华惨白的脸:“你跟你爸一样,都是来讨债的......”
警车鸣笛声响彻弄堂时,沈蘅芷正把瑞士军刀还给顾怀瑾。男人接过沾着砖灰的刀,突然指着她渗血的手心:“《唐律疏议》规定,奴婢告主,非谋反者皆绞。但现在是2013年,”他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有个法律援助的案子,你敢接吗?”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沈蘅芷在车窗上呵出白雾,写下“沈蘅”二字。后视镜里,二十年没出过远门的月华追着车跑丢了一只拖鞋,手里还攥着烧焦的翡翠耳坠。九重葛在晨光中显出颓败的紫,而朝阳正从东方明珠塔尖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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