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在铁牢与剧场间来回穿梭，死亡的恐惧像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将人淹没。

偶尔清醒时，莱茵觉着天花板越升越高，而暮鸦却始终盘旋在头顶。

“生死由你，莱茵……”不明不白的话在无休止地重复。

直到突兀的钟声响起，莱茵的意识和外界终于有了连接。

慢慢地，手脚有了知觉，眼睛能察觉光亮。

莱茵睁眼时，凯勒姆正凑在面前。

环顾四周，还是在贵宾包厢里，但其他在房间。

“你刚刚一直在嚎叫，做噩梦？”凯勒姆后退一步，坐回沙发上，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大半。

「噩梦？」

莱茵甚至觉得睁眼以后的世界，依然是在梦中。

“睡了一天一夜了，吃点什么？”

昨天没来得及注意，凯勒姆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摄人心魄。他说这话时，语气疏松平常，亲切得像是和认识了几年的老朋友搭话。

不巧的是，莱茵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有樱桃酒吗？或者小麦啤酒什么都行，总之来一点。”

凯勒姆的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莱茵先生，你刚刚因为胃病痛晕过去了。”

——是拒绝无疑。

“准确说来是胃萎缩，能活半年就不错了。”莱茵找酒无果，一口将床边的温水喝完，也坐到沙发边。

“我倒是有个不错的建议。”霍普金指了指茶几上的书，“传闻自由港的银之泉可以治疗任何疾病，它的坐标就藏在奥义之书中。如果你愿意翻译，我们可以共同分享泉水。”

——那书正是莱茵早年所写的《梅尔塞的五日航行》。

不过至于什么「银之泉」，作为原作者，他是一个字都不信。

霍普金又补充道：“当然，我会另外支付你市场价三倍的翻译工资。”

莱茵盘算着，对方说的是「翻译」，说明这种文字并未流通。再大胆一点，可能还没有被破译，完全可以谈下更高的条件。

“如果我不同意呢？”

霍普金摩挲着手里的鸢尾胸针：“莱茵先生，我想你必须知道自己的处境，在德雷利亚共和国境内没有自由民身份，将寸步难行。很巧，我刚刚从昆特手里买下了你。”

莱茵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奴隶」扯上关系。

“您似乎对我非常了解。”

“恰恰相反，查到的消息很少，你好像根本不存在。”

满满试探意味。

莱茵暗暗观察凯勒姆的表情，越是高位者，教养和脾气看起来越好。

但那是假象，那是因为他们总是稍微使点力就能掌控局面，犯不着为小人物们发火。有时候他们甚至还会表现出极大的耐心，来听一听底下的人想说点什么。

要是这时候，有人信以为真，那就真的倒霉了。

所以莱茵也想把对方逼得太急：“既然是合作，我希望我们是对等的。”

“当然，你的要求非常合理。”凯勒姆拿出一张纸，最下面盖了宝蓝色图章，看起来像份契约，“签下它，你可以当我的情人。”

莱茵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凯勒姆不像是开玩笑：“脱离奴籍没那么简单，必须先挂靠一个户口。等有机会，我会帮你办理新的身份证明。”

莱茵知道，自己再拒绝下去，就是有点不知好歹了。而且就现在来说，「卖」给凯勒姆比「卖」给老昆特好得多。

“成交。”

“它会改变世界的，我相信它会改变世界的。”凯勒姆笃定地说了两遍，“现在还是让我们尝尝铁漆镇的黄油面包，还不错。”

莱茵确实被香气勾引得饿了，刚起身去接，没想到腹部骤然一紧，像是被利爪猛地揪住。他闷哼一声，身体踉跄着，整个人失重般地往后倒去。

一只温热的手稳稳托住了他的腰，力道恰好。

“这么快就等不及了吗？”霍普金低下头来。

莱茵整个人仰着，鼻尖几乎擦着对方的下颌，似乎还听到喉结鼓动的声音。

他几乎是反射性地弹开，但稍微一动，胃牵扯得更痛，腰间的大手收得更紧。这下，莱茵的侧面完全贴着霍普金的衬衣，感受着男人胸膛的起伏和体温。

霍普金最终将人打横抱，放回床上：“还是等你好一些吧。”

莱茵咬着牙不说话。

到底还是个贵族，总是喜欢在在普通人身上找优越感。

这一幕刚巧被前来送药的西蒙撞见了。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不过将军，有件急事……”

“出去说吧……”霍普金走之前，还不忘把床边的水杯递给莱茵，“喝一点，身体会舒服些。”

西蒙跟上去，装作不在意地往后撇了眼：“将军，再怎么你都不能使用美男计……”

莱茵喝完水杯嘴里的水，凉丝丝的有一点回甘，胃痛竟然慢慢缓解了。

沉浸在重生的巨大喜悦中，差点忘了，身体还是这副身体——因为胃病，活不久了。

疾病仍然如湖底的水草，绊住了他的脚踝，随时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这是莱茵第二次意识到：

「人一生当中最大的错觉就是，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迎接死亡。」

他唯一一次，向最亲近的助手雷诺袒露过脆弱的心思。但2个月后，雷诺剽窃书稿被他当场抓住。

“莱茵，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我跟了你四年，你到现在还是连我的名字都会叫错。听好了，我不叫诺拉，我叫雷诺。”

“你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那些稿子都是我一个字符一个字符敲出来的，凭什么不能算是我的？？”

“反正你要死了，不如把最后的机会留给我。”

“要是我告诉他们，你收留我是为了长期猥/亵我……”

“下地狱吧，莱茵……”

……

没想到雷诺连几个月都等不及了，伙同莱茵的竞争对手，诬陷他在「流浪儿」身上做实验，还对他们意图不轨。

在莱茵分神的时候，贵宾包厢内的玻璃窗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动作很轻，以致于灰雀斑站到莱茵身边才被发现。

“嘘……你怎么在这？正好，等会跟我走。”灰雀斑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翻找：“对了，你有没有见过一本灰蓝色的书。”

莱茵有预感，对方是冲着《梅尔塞的五日航行》来的。所以他坐下来，把沙发上的书挡在衣袖之下。

灰雀斑找了一圈，最终锁定了神色异常的莱茵。

“把书给我，我们一起去自由港，只要到了那里，谁都抓不到我们。”

「自由港？那不就是银之泉的所在地。」

莱茵还在思考。

门外传来脚步声，凯勒姆从卫兵中走出来，快速瞟了一眼莱茵，确认他无事。

“你的同伴已经全部落网，放下武器，还能留你一命。”

卫兵们很少看到将军动怒，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电光火石间，双方举起武器。

灰雀斑轻笑道：“你确定？”

话音刚落，地板震动，剧场内传来嘈杂的呼喊声。

“着火了，快来帮忙！！”

灰雀斑趁机扔了一枚民用烟雾弹，房间内白烟四起。

“将军……”瑞尔立即询问。

虽然众人视线受限，但即刻朝对面开枪，还是可以将其制服。

“都别开枪！”凯勒姆下令，谁都不敢动。

等烟雾消失，灰雀斑和莱茵早就离开了，同时被带走的还有《梅尔塞的五日航行》。

瑞尔：“将军，您明明有把握，可以开枪只伤他们手脚，不取性命，为什么……”

虽有后招，凯勒姆眼底却露出厉色：“先去救火，乱党找人继续盯住，一个都不要放过。”

*

另一边，灰雀斑带着莱茵，沿着窗户边的滑索离开，最后上了一辆马车。

车里还有2个中年男人，他们的年纪比灰雀斑大些，一个手臂上有刀疤，灰雀斑叫他奎恩；另一个穿着白色长褂子，被称为牧师赫尔曼。

而莱茵也终于知道了灰雀斑的名字：乔纳。

刀疤男奎恩指着莱恩：“乔纳，你怎么把凯勒姆的新情人带来了，线人说他待了整整两天两夜没出来过。”

牧师赫尔曼意味深长地说道：“似乎不止「情人」那么简单吧。戴维那个倒霉鬼在化妆间暴露被杀后，就是你代替他上台的吧。”

灰雀斑乔纳神色一转：“通灵者的事情和你有关？”

莱茵谨慎回答：“我不清楚，一切都是老昆特安排的把戏。”

其余三人交换眼神，姑且相信。

不过莱茵也因此得知，凯勒姆生病的事情还没泄露出去。

要彻底摆脱热瘴症需要一段时日，不过还有西蒙在，应该没什么问题。想到这，莱茵觉得，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马车驶出城区，沿着树林穿行，鸟群受惊似的直冲高空。

坐在门口的牧师赫尔曼拉开车帘，天色完全沉了下来。

莱茵靠着车壁，皮肤下像是有静电在跳跃，空气中多了股铁锈腥味。

马车刚穿出树林就停了下来。

牧师赫尔曼刚探出头又马上退了回来，半边脸淌着血：“该死的！”

灰雀斑：“怎么回事？”

牧师赫尔曼：“倒大霉，下灰雨了。”

刀疤男奎恩和灰雀斑立马从行李里翻出雨具穿上。

牧师爬到里面翻找：“怎么只有两件？我的呢？”

刀疤男奎恩嘲笑道：“不是你自己说，反正上船前不会下灰雨，不如拿去换酒喝。”

牧师：“我……我……”

突然他像发了疯似的爬到乔纳脚边：“好弟弟，你不会抛下我的，对不对。”

这边，奎恩已经拿起行李箱：“乔纳，别发呆了，船快开了！”

梅开二度，莱茵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又被抛下了。尽管乔纳显得十分为难，但他看了一眼还是迅速钻出了马车。

牧师的脸颊上泛着油光，又红又胀，似乎轻轻碰一下就会破开。不过片刻，他的嗓子干哑，只能朝着莱茵求救：“救……救我……”

莱茵自顾不暇，拉开帘子向外探去。雨滴打在他裸露的手上，像滚油在皮肤上炸开的声音。

街上行人四处乱窜，或嚎叫或爬行，也有像灰雀斑那样匆匆赶路者。

莱茵呆呆地望着天，情绪如绞刑那天那样低落。

铁锁冰冷，暮鸦盘旋。

——这下的哪里是雨，分明是火。

也许他从未醒来，这个世界不过是另一个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