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同伴们吵架了，看这个房间比较空就搬过来住。”半真半假的谎话总是更有信服力。

巴兹尔仰卧在地面上，双眼涣散，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他双手紧紧握着，胳膊伸得很长，一只腿蜷起，另一只腿抵在地面，像是死前还试图挣脱什么。

巡逻队员东看看，西看看，态度散漫，根本没把这起谋杀案放在心上。要不是接到举报，他们甚至不会换班前绕到这里。

莱茵被挡在一米开外的位置，死者手背区域有一小片红色斑点，多数人以为是普通虫咬。但咬点周围有淡粉色晕圈，咬点中心的小泡是半透明凸起，这些都指向一种可能。

“都离尸体远点。”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巴兹尔很可能患了热瘴症，一种靠蚊虫和水源传播的疾病，传染性很强。”

巡逻队长自然没放在心上，为了躲避追捕，犯人们什么都能编：“在跟1201的乘客核实之前，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话说得很客气，多半还是看在莱茵这身衣服的面子上。

莱茵最后看了一眼巴兹尔的尸体，那只暮鸦歪了歪头，像在嘲讽。

临时审问室设在三等舱，虽然往下走了一层，又拐来拐去走了一段，但莱茵的记忆力很好，他琢磨着万一情况危急，只好再想办法逃走。

这两天经历的，比在实验室工作一周还要心累。

听说莱茵还没来得及吃饭，巡逻队员端来了晚饭。

一个四格餐盘中，有一小块烟熏三文鱼，一点烩鸡肉和土豆泥，甜点是果酱面包，最后还配了巴掌大一碗洋葱汤。

莱茵捞了一下，汤里只有两块可怜的腌制牛肉片。他对食物没有特别喜好，但多年工作下来，进食时间没规律，胃病越来越严重。

巡逻队再来敲门时，莱茵刚把面包、烩鸡肉和土豆泥吃完。

后面跟着的是灰雀斑乔纳，他看见莱茵，凝重的神色突然转为惊喜：“莱……赫尔曼，我还以为你没来得及上船！”

幸好来指认的不是刀疤男，还愿意陪他演这场戏。

“运气比较好，后来赶上了。”

“格兰特长官，我现在可以带朋友离开吗？”灰雀斑说着，把一个灰褐色的钱袋递过去，“这20卢克请大家喝点酒放松下。”

格兰特掂了掂，十分欣赏对方识趣又恭敬的态度：“说什么长官，我不过也是个退伍士官，找了个巡逻队工作。案情其实很简单，赫尔曼先生也说过，当时门是反锁的，说不定是一起自杀案。”

灰雀斑连连感谢，和莱茵还没走回二等舱，一个年轻人跑得匆忙，与他们擦肩而过。

没过一会，格兰特追了上来，把钱袋子也一并扔回：“等等，你们还不能走。”

莱茵还听到对方嘟嘟囔囔说了句：“军方怎么也牵扯进来了。”

莱茵连带着灰雀斑一起被关进了审问室，格兰特什么都没透露，急匆匆走了。

门再次关上，吊灯“滋滋滋”，空气又咸又湿。

莱茵有些烦躁，房间没有窗户，看不到走廊上的情况。眼看着事情有转机，又蒙头一棍打回原处。

“莱茵，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对不起。”灰雀斑诚心道歉。

“格兰特为什么又把我们关起来了？”

“我听说了，1701死了人，那人可能身份不简单，有比格兰特更大的势力介入调查了。”灰雀斑猜测，除非是这个原因，否则对方不可能连钱都不肯收，只怕会被牵连。

而且没过多久，连刀疤男都被关了进来。

“你？”他见到莱茵也十分惊讶，“赫尔曼呢，你把他丢下了？”

莱茵感觉好笑：“他已经死了，再说他不是你们的同伙吗？”

刀疤男一时咋舌：“我……我只是想让他长个记性，不要因为喝酒误事……本来淋点灰雨也只是受点皮外伤。”

灰雀斑：“奎恩，从现在起你要一口咬定，我们一直在一起吃饭。”

刀疤男看起来仍旧沉浸在悲伤中，忿忿不平道：

“干脆说他是假冒的赫尔曼，我们两个把关系撇干净不就行了？”

灰雀斑：“那样不好吧……”

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到了后半夜，巡逻队才把三人分别带去审问，负责莱茵的两人都穿着军官服，让人想起凯勒姆包厢外的那些士兵。

“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左边的军官负责询问，右边的是记录员。

莱茵想了一下：“大概五点以后，巴兹尔说要去吃晚饭。”

“他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巴兹尔很兴奋，像是要去见什么人……还有，之前他都会邀请我一起去餐厅，这一次却没有。”

“发生谋杀案时，你在哪里？”

“我？”莱茵露出看傻瓜一样的眼神，“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谋杀案。”

见莱茵没有上当，审问官不悦。

本来半夜干活已经很心累了，审到现在一条有用线索都没有。到了流程结尾，他按照惯例询问：

“虽然你的同伴证明，你没有足够的作案时间，但现在嫌疑还是很大。如果你想马上离开，最好找个说得上话的人为你担保……”审问官摊了摊手，故意没说明白。

莱茵脑子里闪过一个人。

“可以联系凯勒姆将军，我们是……合作关系。”

审问官听到这话，「腾」地站了起来，金属椅子在地面上摩擦出刺耳声。

“你说谁？”

莱茵复述：“凯勒姆将军？”

审问官看了一眼同事，确信自己没听错。他们神色慌张，看莱茵像是看一块染了瘟疫的冻肉。

审问官甚至打开门，望了一下走廊，确保无人经过，才低着声音说道：

“我答应你，给你一个好去处。不要再向别人提起那个名字，别给大家惹麻烦。”

莱茵本以为事情终于能告个段落，没想到直接被扔进了底层仓库。越往里走，除了一个个包着防水布的货物箱子，还有一间间亮着灯的铁栅栏。

称之为「监狱」也不为过。

不过先前的审问官没有撒谎，比起其他犯人，属于莱茵的那一间监牢只有一个人，相对干净些。

“你好啊，你犯了什么事？”

莱茵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就是好去处？」

“别难过，等到了地方，好好改造，还能重新做人。”也不知道是安慰莱茵，还是安慰自己，新狱友，“我叫卡斯，因为偷窃罪，要去自由港服刑一年。”

“你好像很期待？”莱茵终于被新狱友过于乐观的态度吸引。

“当然，自由港机会多，我好不容易花钱打点了一个轻松的工作，嘿嘿。只有那些手上沾了人命的人才需要担心。”

莱茵再次沉默，早知道还是不要问的好。

底层船舱十分潮湿，空气不流通，也没窗户，过道里的灯一天到晚明晃晃地亮着。莱茵只能从一天两顿推测出——离自己被关押，已经过去整整3天。

这3天里，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而卡斯几乎一天到晚都在讲话。

莱茵一开始是很烦的，但多相处下来，也能捕获到不少有用消息。

他们所在的区域位于阿里斯坦联邦共和国境内，所有罪犯都会被暂时剥夺社会身份。

意思是即便有再多的钱，也没有资格在社会中从事活动，直到服刑期满恢复身份。

俗称「黑户」。

自由港资源丰富，缺的最多的是劳工，那种便宜、轻易不会逃跑的劳工。所以各个区域都默认会将犯人送去服刑，具体是谁在获利，那就没法明说了。

卡斯：“你运气很好，只等了3天就到了周日甜品日，我可是已经等了7天了。”

莱茵把拳头大的布丁推到卡斯面前：“拿去吧。”

“赫尔曼，你竟然拒绝了麦芽布丁。看看最上面那一层琥珀色的汤汁，融到嘴巴里别提有多美味。日子够苦了，该吃点甜的。”

布丁送来的时候并不完整，或许是各个餐厅剩下的。

“我胃疼，不想吃甜的，拿去吧。”

莱茵没有撒谎，这几天没吃好睡好，身体机能发出严重警告。

“早说，我这还有一点果酱面包，跟你交换。”

“食物都是有定量的，你平时吃都不够，这……哪里来的？”莱茵发现事情并不简单，细论起来，在他来之前，卡斯为什么能自己单独住一间？

总不是因为人太吵吧。

“只要有钱，总能在这里过得舒坦些。”卡斯继续补充，“这点钱比起买张二等舱船票，便宜得多了。”

好吧，反正莱茵没有钱。

在他被放逐到这一层时，那件值钱衣服以及身上其他东西都被搜刮干净了，也不知道《梅尔塞的五日航行》现在在哪个角落里躺着。

最后莱茵还是吃下了果酱面包，虽然又硬又干，但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危机也是转机出现在第二周的某一天。

莱茵日夜颠倒，从没睡过那么多觉，有时候会错过用餐，记不清日子实在正常。

他先是久违地梦到了那只绿眸暮鸦。

到处都是火，人们奔跑着，惨叫着。火势很快就从一个区域蔓延到其他区域。那只暮鸦就站在高处静静望着，眼珠子咕噜噜地转，时不时发出嘶鸣。

莱茵听懂了。

“你要救他们吗？”

莱茵直视暮鸦：“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必须先回答三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救他们，他们是谁，我怎么救？”

暮鸦的尖嘴一张一合，莱茵却怎么也听不清答案，他是被卡斯推醒的。

“赫尔曼，有长官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