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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竹不知道自己出生于哪里,最早的记忆在一处高墙大院。
他没有爹娘,整个人瘦瘦小小的,靠在这大院里扫地浇水才能混得一口剩饭吃。
这院里只住着一位病弱的少爷,还有一些丫鬟妇仆,除此之外就是他了。
他很少见过那位少爷,从来都只是在房间里呆着,只知道是身体不好,从小就被送到这乡下的宅子里养着。少爷的爹嫌他晦气,也不去看他,更不准别人去看他。
“去,把少爷的房间打扫一下。”一位嬷嬷捂着鼻子从少爷的屋子里出来,嫌弃地将扫把塞进眠竹怀里。其他人也都躲得远远的,都不想接这活。
眠竹没拒绝,接过扫把就往少爷房里走。
他第一次进少爷的房门,礼貌地敲了敲,里面传出来咳嗽声,眠竹高声喊道:“少爷,我进来了!”
说完眠竹就拎着扫把推门进去,里面暗沉沉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混杂着药味、熏香味还有一些其他的味道。
少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床前是一滩呕吐物。
原来是少爷喝完药之后没忍住吐了啊。
眠竹打开窗户,想给屋里透透气。光线一下子打进来照亮了半边屋子。少爷吃力地动了动,咳嗽两声说道:“关上。”
眠竹专心打扫着屋子,听见少爷吩咐还是没动:“少爷,屋里太闷了,开窗可以透透气。”
这句话不知道是怎样触怒了少爷,少爷费力地将床边的瓷瓶砸在地上,哐当一声吓了眠竹一跳:“你们!咳咳咳!你们大胆!没一个人……咳咳!没一个人听本少爷的!”
床上的人越咳越厉害,眠竹担心少爷受不了,忙过去扶起少爷,给他拍背顺气:“少爷别生气,我马上关。”
少爷见他还算听话,也就慢慢平复了下来,他这才细细打量起这个人来。这院子里还有一位跟自己差不多的少年?
自己竟然从未见过。
少爷疑惑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眠竹关上窗户,将房间打扫完之后,又出去端了一盆温水进来给少爷擦身子。眠竹拧了个毛巾,细细擦着少爷的手。
两人的手指都是细细的,只不过一个是病的,一个是饿的。
眠竹回少爷的话:“我也不知道,我是徐妈妈从外面捡回来的。”
徐妈妈就是刚才那位嬷嬷,本是贴身照顾少爷的妇仆,但看少爷病怏怏的又不受重视,慢慢就怠慢了。
兴许是难得见到同龄人,少爷忍不住对眠竹好奇了起来,本想耍脾气让眠竹难堪,但眠竹始终专心做事,没有半分屈辱的模样。
少爷觉得没趣,慢慢也就懒得为难他了。
大概是看眠竹做事还算稳当,徐妈妈也不想围着一个病秧子转,就干脆让眠竹专门去伺候少爷。
眠竹没有伺候过人,也不知道怎样伺候,每次都只会问少爷渴了没,饿了没,难不难受。少爷嫌他吵,每次都会赶他出去,眠竹也不恼,出去呆了一段时间后又会回来。
久而久之,少爷也就习惯了眠竹的存在。
经常就是少爷靠在床上看书,眠竹在旁边擦擦桌子扫扫地,倒也相安无事,只有在少爷需要喝药的时候,眠竹才需要费一番心思哄少爷喝下。
眠竹觉得少爷一个人总是呆在房间会闷,但又不敢打开窗户,他便从外面老是带一些东西回来送给少爷。
有时候是一只断翅的蝴蝶;有时候是一片形状怪异的树叶;有时候是少了一片花瓣的花……
眠竹趁少爷睡着的时候放在少爷的床头,少爷醒来后看见这些并没有说些什么,在眠竹眼里算是一种默认。
他便一直保存着这个习惯,每天给少爷送一份“礼物”。
终于有一天,少爷拿起放在床头边的一根鸟毛,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外面……是什么样的?”
眠竹放下抹布想了想,但脑袋空空,他努力对外面的世界进行描述:“有风,吹在脸上是凉的。有鸟,叫声很好听。还有远处的山,是绿色的。”
这些最简单不过的词汇,对常年卧病在床、不能外出的少爷来说是陌生的,同时又给他构成了一个新鲜无比,令人向往的世界。
少爷的身影藏在层层叠叠的床幔后面,许久之后才回了句:“我从未见过。”
眠竹笑着对少爷说:“等少爷病好了,就可以去外面看看了。”
兴许是眠竹的笑容感染了少爷,他开始有了期待。期待自己病好,期待能够出门,期待……见见爹娘。
“你叫什么名字?”
“眠竹。”
“徐妈妈给你取的?”
“不是,我就叫眠竹。”
……
少爷屋子里的窗户不再是牢牢关上。
两个人少年的友谊开始建立,少爷越来越亲近眠竹,他会主动问眠竹今天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眠竹总是会想一想再耐心地回答。
同龄人的思想和话题总是更容易融入进去,有了眠竹的陪伴,少爷的心情好了不少,就连身体也开始了好转。
徐妈妈和其他丫鬟奴才也都啧啧称奇,不过到底是没有妨碍他们相处。
少爷的身体越来越好了,咳嗽少了很多,甚至还能下床走一会。
久违地看见天空,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少爷在眠竹的搀扶下忍不住热泪盈眶。
少爷噙着泪,眼睛亮亮的,心中又喜又悲,望着天空咬牙恶狠狠道:“阿竹,等我病好了,我要考功名做大官,我要打这些……这些看不起我的丫鬟奴才们的板子!还要风风光光地回去,让我爹我娘,让他们再也不能忽视我!”
眠竹闻言偏过头,笑得眉眼弯弯:“嗯!我相信少爷的愿望一定都会实现的!”
两个少年相视哈哈大笑,仿佛未来的路一片光明。
……
可少爷死了。
夏日多燥热,少爷夜晚口渴起夜,身体无力,动作间打翻了烛台。
蜡烛点燃了帷幔,逐渐烧成熊熊大火,少爷惊慌失措,拖着身体爬到还算空旷的地方。
他想大声呼喊救命,但却被浓烟灌入肺中,呛得直咳嗽。
大火很快引起了外面的注意,丫鬟仆子们哭喊着逃命,遗忘了屋内的少爷。
只有眠竹还记得他,不顾危险冲进了已成火海的卧室。他很快就找到了少爷,少爷此时被呛得几近昏迷。
眠竹瘦弱的身体背着少爷就往外跑,躲开烧断的横梁,踉跄着,爬行着将少爷带出了火海。他的头发被烧了大半,手背上也全都是灼烧的水泡。
少爷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本就身体不好,被这场大火伤了根本,还有大片大片的烧伤。眠竹这晚都在尽心尽力地照顾少爷。
少爷昏昏沉沉,痛苦地死死抓住眠竹的手,流着泪断断续续地说:“阿竹,阿竹……我不想死,我……我还没见过我爹娘,我不想死……,我原本以为,以为会好的……”
他脆弱的身体终究是没有撑过去,在天亮之前抓住眠竹的手,带着无限眷念和不甘,咽下最后一口气:“爹,娘,什么时候来看看云儿啊……”
少爷死后,宅子里的人都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此时员外府那边知道乡下宅子着火出事了,要把少爷接回去。
徐妈妈看着床上已经冰凉的少爷,又看看一边因烧伤和疲惫而脸色苍白的少年,心中萌生出一个大胆而又荒谬的念头。
眠竹就这样替了少爷的身份被送进了员外府。
眠竹本是不答应的,徐妈妈威胁他若是不从,就把少爷的尸体丢出去喂狗。
无论徐妈妈说的是真是假,眠竹都不希望少爷被这样对待。无奈之下,眠竹只能答应,被送到员外府的那天都还浑浑噩噩。
好在少爷从小养在乡下,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两人年纪又相仿。员外见到他后也没有认出来,只随口吩咐了句带少爷好好处理一下伤口就算作罢。
眠竹到了这里之后,日子并没有好过,他被丢给严厉的夫子,吩咐务必好生管教,盼其早日成才,光耀门楣,仿佛这样才能洗刷掉这个儿子曾带来的“晦气”。
于是,眠竹的噩梦开始了。
他的脑子好像天然装不下这些四书五经,夫子的戒尺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手心,呵斥声震耳欲聋。
回府的第一个冬天,他因背错了一句诗,被罚跪在庭院厚厚的积雪中,必须大声背诵完整篇文章方可起身。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单薄的衣衫,膝盖从刺痛到麻木,嘴唇冻得发紫,声音颤抖得不成调。
来往的仆人目不斜视,仿佛庭院中跪着的只是一尊无关紧要的雪雕。
除了学业,还有繁复的规矩。行差踏错一步,嬷嬷便毫不留情的掐拧和冷嘲热讽。
那些名义上的兄弟姐妹,更是将他视为闯入者,各种污蔑陷害,让本是不喜他的“爹娘”更加厌恶他。
府上连一个可以跟他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眠竹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他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磨盘之下,每日被碾压着,几乎要喘不过气。
眠竹抹了抹泪,心想少爷的爹娘也并不好,少爷死前还对他们心心念念。
他开始想念起少爷,想念两人在一起相处的那段愉快时间。
在员外府的日子里,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像一株被积雪压弯的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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