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玉简指引，走进长生寺的岁禾。顺着门口阶梯，向上看去。

乐儒一袭草绿纱裙，手捧牛皮书。歪七扭八的站在葳蕤灯火里，慢慢踱步，向百级阶梯下的寺门口张望。

她身后的盘龙台赫然躺着，岁禾昏睡不醒的身体。

“……我的身体怎会……”

正自疑问的岁禾，未曾发现，在她进门时，橙黄灯火陡然变绿。

一抹黑色身影，于她身后阴森冷笑。

“岁禾！好久不见！”

阶上人虽瞧不见，岁禾具体在何处。但根据灯色变化，知晓人已到。与那黑色身影目光相交，拂袖一挥，岁禾昏睡不醒的身体，飘至阶下。

岁禾迎上，两厢融合，身形趔趄一下。

揉揉隐隐有些发疼的腮帮子，稍稍弓腰，免得站的太板直，腹部伤口开裂。抬眼看去，被阶上人腰间，半黑半白的面具，吸住视线。

“加入阴阳阁，这便是我苦寻你不得的缘故？真真全无必要……”

她语气熟稔，有遇旧友之欢，有见旧友无恙之幸。

匆忙踏上阶梯一步，乐儒便后退一步。

如此尝试两三次，始终拉不回她与乐儒之间距离。

旧友异路，遥遥相望间，唯有陌生。

“你若受了委屈，我定帮你鸣不平。”

岁禾倒退回原位，“阴阳阁终归不是好去处，莫误入歧途。”

“鸣不平……歧途……”

乐儒也站回原位，翻几页牛皮书，越看眉头蹙的越深。她的记忆只能保持一炷香时间，说着说着话，总要翻书。

“你身上担子不比我轻，有何空闲帮我鸣不平？又如何能断言，阴阳阁为歧途？”

“你在为我考虑，我们还是朋友。”岁禾答非所问，面上阴霾一扫而空。

“你呀！我何时说我们不是朋友？我们只是选择的道路不同。”

乐儒展露笑颜，朝着虚空挥出几拳，嗓音又亮又尖。

“实话告诉你吧，你做一抹灵气于三界游荡那百年，所见苦难全在神尊掌控之内。而你这些时日所见世间丑陋，更如雾里看花。 ”

她一步步迈下台阶。带起的风，吹的两旁烛火忽明忽暗。

岁禾瞧不清她，更无法相信，她口中之言。

若所见苦难，皆为表面。那真正的三界该是炼狱吗？

那她是活在众人编制的美梦中吗？

“你之言语，我不敢苟同……”

乐儒失笑，“你的爱人，你的好友，你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甚至你的兄长，皆未曾撕碎他们，附加在你身上的襁褓。你自然不能苟同。”

“多说无益。”

她踏进长阶右边的柳荫小道。

“他们不愿让你见的，你心中好奇的，我今日让你看个够。到时候可别吓到，哭鼻子昂。”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树影婆娑，蜿蜒绵长的砖石小道。

沉默的像两具尸体。

*

巍然屹立在城中的人骨客栈，在巨大的咔咔声中，抖落表面一层平凡外壳。

长出两条白骨粗腿，以闪电般的速度，带着满客栈的人。一路横冲直撞，奔进城中密林狩猎场。

客栈内东倒西歪的诸人，还未反应过来。密林塌陷，大量血水如海啸涌出。

其中无数只涨紫色的婴手，拧成蛇躯。牢牢锁住骨房四肢，如坠入汪洋血海中一头困兽。

“终于出手了。”

倚在二楼窗边，淡定品茶的拂渊。沉着冷静地看向从血水海中，冒头的红眼魔兽。

“岁禾如何？”

“正被乐儒带领看好戏，且安全着。”

婧瑶面容幻化成豆蔻模样，“殿下有时间操心旁人，不若先担心自个儿。”

眼神轻佻，上下扫视拂渊，“这副样貌身躯，若是伤了，碰了，可叫人心疼的紧。”

话罢，她趁栈内人慌乱，从窗跳出。

血湖中的婴手，搭建成桥，送豆蔻远走。

与此同时，隔壁忍冬象征性地敲敲门后，不待回应，立刻进屋。

视线搜寻一圈，未见岁禾身影，心中了然大半。

“神尊此举，实在冲动。你设局让岁禾知晓这一切苦难，皆有她之因，日后她该如何自处？”

问话间，房门被魔气死死堵住。挡开外面乞求进屋，求保护的胆小鬼。慢慢浮出血水的魔兽，全数袭向拂渊。

魔兽四肢短粗，身躯庞大。头若龙，背如山脊，长尾像利刃带刺。

双眸血红，尾带黑气。俨然是未经驯化的魔兽。

此种魔兽在魔族无人区，遍地可见。它们与人一般，常有家族之分，群居出没。到非领土地界，便是不管不顾，攻击一切。

拂渊观其数量，足有上万。

寻甄引来这些，怕也是掉了一层皮。

“看来谁都猜出，岁禾就是曾经说出以魔为尊，颠倒三界秩序的人。”

拂渊睨眼冷面斥责人的忍冬，念在其为岁禾好，并未口出恶言。将桌上骨灯，妥帖收入骨戒。

手持浮生，如流星般游走于魔兽群。

所过之处，血腥火花四溅。

魔兽皮肉粗厚，十分抗揍。须得在它们腾空跃起时，瞄准下巴处的软肉，给予致命一击才行。

忍冬摇头，助力在侧。

不免腹诽，你行事做派，摆在台面。对待岁禾与旁的女子，天差地别，只要是人都能猜出。

“敖游不是说你，冷面无情，一年讲话绝不超过十句。我瞧着怎么还挺，言不符实。”

拂渊徒手扯下一只魔兽的脑袋，没有错过忍冬面上一闪而过的鄙夷。

“友朋同死缠烂打之徒，怎可相提并论。”

奋战的忍冬，额上有橘色龙角冒出。

“神尊莫想岔开话题，岁禾日后自处问题，可有考量？”

“想必你也曾听闻，岁禾想为真神正名，她日后应会烦恼于此事。可你我皆知，其实世人明白真神，并非罪大恶极之徒。”

“立名者贪，真神之罪，不过世人私欲作祟。茫茫三界，总要有人托举起世人的无名火，贪嗔痴，怨恨恼，沦为众矢之的。从而使三界稳定，海晏河清。不巧真神，便被选中。”

那些自戕的真神，也知这些道理。

所以总在劝诫岁禾，无虞，不要报仇。

拂渊衣襟沾血，站在魔兽头顶歇气。

“此道理，岁禾不懂。她非黑即白，信世间没有无缘无故之恨，觉仇恨在你来我往的报复中，会烟消云散。以她处世之道，吃亏必然。无人能时时刻刻护在她身侧，有些事，有些道理，必须用她之血泪面对。”

忍冬沉默良久，砍掉一头魔兽的四肢发问，“神尊以为真神之罪，可有解？”

“人生在世，谁能逃过**制裁？低处时，欲登高；高处后，欲飞天；抵天时，求权求名，无止境。真神之罪，从来无解。怀璧者，生来便错。”

以岁禾之道，永远讨不到公平。

可若，这罪名由他来担呢？

拂渊旋身抬脚，挑起突袭而来的魔兽的下巴，浮生应势而出，刺穿魔兽喉管。

“这些道理神尊为何不直接说给岁禾听？”

“她啊……”拂渊拔回插入魔兽眼的浮生，凌厉眸中有温情闪过，“哪儿能听进去大道理，我若多说一句，定是瞌睡虫找上门。”

忍冬也不免回想起，从前在镜花宗上早课，但凡常生讲到大道理，岁禾肯定梦庄周。

她失笑一瞬，拂渊常道明羡之温柔，也羡慕他的温柔能得到岁禾喜欢。

可忍冬瞧来，真正温柔之人乃拂渊。岁禾喜欢明羡之温柔，不过是友朋之喜，不过是在明羡之身上看到了拂渊的影子。

局内人不得解，旁观者倒是如明镜。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魔兽群中。

客栈内其他人，则是被拧成蛇躯的婴手，偷袭攻击。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各人有各人的仇怨，实在精彩。

远处高楼之上的豆蔻，一面拍手较好，一面同阁主夫人，汇报情况。

*

顺着柳荫入假山，狭长甬道的岁禾。满目震惊左右瞧望，绑在甬道两侧，摆成各种飞天造型的女子尸体。

“凡人信拜长生，她们是通往长生的垫脚石。”

乐儒一面领路，一面翻看牛皮书，温习记忆。

“你好像变了……变得稳重成熟许多……”

“从前我天真活泼，不过是你需要那样的一个朋友。现在我稳重成熟，不过回归本性，不过因为你该长大了……”

切莫再因气性上头，道出以魔为尊的骇俗之言。

再来一次的话，三界轮转因果，没人能承受得起，也没人再为你兜底了……

岁禾哑然，身边每一个人都在飞速成长，只有她陷入复仇，心软，来回交替的怪圈，止步不前。

从前种种豪言壮志，都被浊事蒙尘。

她好像找不到纯粹无垢的自己了。

忽的，她有些怀念，没有回忆起一切的岁禾。

那时候多好啊，起心动念，尽为世人。

甬道很长，前方无光。

人过时才烛火才会亮起，岁禾才能被两侧，扭成奇形怪状的尸体，震得一惊又一惊。

她与乐儒走了很久，也想思忖许久。

直到二人，踏上台阶，走进地牢。

每间牢屋有七八女子，各个锦衣华服，与玉女阁接客女子着装无差。

唯一不同，乃是她们孕肚明显。

牢房中手持剪刀的男子催促：

“攒够力气，就赶尽饮下神水诞子，莫想偷懒。”

说着，他看向角落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顿时戾气横生，一剪刀划开女子肚皮，取出婴孩。

定睛一看不是男儿，将手中血红一团，奋力往墙上一摔。只听啪地一声，有东西爆裂开来。

满是血花脑浆的墙面，凹凸不平。竟然掉下来一坨，扁扁的，黑红黑红的肉片。

“哕——”

岁禾跑到墙角呕出几口清水。

本以为地母河水，只有重男轻女之人，会逼迫女子服用。

不曾想竟会是如此遭遇……

就在岁禾恍神这刹那，牢域传来阵阵婴孩啼哭。而后便是接二连三东西爆开之声，再然后就是各个牢狱里看守男子的训斥之声。

“此次产子，比上次多耗半炷香，男婴更是不足百。所以，你们的休息时间没有了，继续灌药，继续生！”

“荒唐……”

岁禾步履踉跄，就近抓住一个催产的男子，有些语无伦次。

“她们……为何……”

“牲畜尚论自由，你把她们……”岁禾扫向牢狱女子，“你把她们当成何物？”

“自然是畜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