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
“圣诞不是我们的节日,但我们可以拥有平安夜!”赵北昭又开始了,“你先坐,延卿马上来,我去下洗手间。”
谢同学乖巧地点了点头,目送赵北昭离开,随即看到延卿推门进来。
她犹豫地招了招手。
“哈喽。”
“哈喽。”
沉默。
沉默。
“失失去洗手间了,这瓶是她给你拿的。”谢同学把蓝色瓶子向延卿推了几厘米。
“谢谢。”延卿环顾四周,“我去拿杯子,你要用吗?”
“不用了,我这样喝就可以,谢谢。”
站在柜门旁,延卿快速敲字:失失!你快回来,尴尬。
自然地回到座位,启开酒瓶,延卿竟开始不合时宜地发怔。他意识到,平日里最不想被非议的性别认同身份,由于此时两个半熟不熟的彩虹人面对面,而让这个问题自动跳了出来。延卿想,或许谢同学也是这样想的。
要先开口吗?他往杯中倒入啤酒,抿了一口。
“嗨!”
延卿闻声抬头,谢同学跟着扭头去看,是黄同学。
黄同学拎着包疾步过来,“哈喽哈喽,好巧啊!失失不在吗?”
“她去洗手间了,你去哪了呀?”谢同学为她拉开旁边的座椅。
“真的,我好倒霉!本来买了脱口秀的票,我都已经出发了,结果演出临时取消!我好不容易下决心花几百大洋买的票,倒是花不出去了!”
这小气氛算是热起来了,延卿微笑着点头、为黄同学惋惜,谢谢她。“要喝点什么吗?”
“不不,我戒酒,点个果茶啥的吧,搜一下这附近的门店,我去拿也行……”黄同学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啤酒屋里的光线有些暗,手机荧幕的光照亮她的脸。
当延卿以为场子又要冷下去的时候——
“我刚才在玻璃窗那看到你俩,还以为你们在约会呢,吓我一跳。”黄同学果然,语出惊人。
延卿吞吞吐吐地张口:“你知道我不是直男吧……”
“知道啊。”
延卿又看向谢同学,谢同学无措地指了指自己,一脸疑惑。
黄同学目光跟随,点了头,“嗯啊,我也知道。所以说嘛,你喜欢A气质,你喜欢O气质,这样也不是不可能啊,”她面状思考,“是吧是吧,你们觉得呢?”
延卿嘴巴微张,似乎有点道理;谢同学睁大眼睛,这不就是“第四爱”嘛。
“嘿!聊啥呢?”赵北昭擦着手走过来,抬了下头跟黄同学示意打招呼。
黄同学兴奋地招手,“失失晚上好!我来加入你们啦。”
“欢迎呀,继续继续。”
黄同学乘机问:“失失,你说他俩——女A男O是不是也会互相吸引?”
赵北昭苦笑,“小谢有女朋友了,别乱搞啊。”
围着小桌的四人会心一笑,开始零零碎碎地掰扯上课、作业和**文。
从黄同学出去一趟带着杨枝甘露回来以后,话题又转到了延卿身上。
“对,我觉得女生对你们很包容!”
延卿不否认,相反,黄同学所感受到的还只是一部分,凭借着这样的身份,和女性男性都能相处,甚至还有陌生女性长辈的明显偏袒。
“而且不是所有直男都排同的,他们有些很势力……如果你表现出的社交感比他们高级,他们会高看你一眼,尽管你可能在某些地方比较聒噪,他们顶多私下说几句;相反,你越是唯唯诺诺,他们越轻看你。”
黄同学再次感叹,“男女通吃啊!”
“但不是每个同志都支持女性权益,”不论性别或性向,只有愿意了解并真正关心的人才有可能走向支持,延卿比量着自己,“一个朴素的人,就像我的认知来源于我的经验,是社会投在我身上的世界。我只是很朴素地通过心理性别和生理性别的对照感受到生活中的性别歧视,但我也不能时刻觉察哪些话是歧视?我也在染缸里,既对不起又不能说对不起,连对不起都是不对的。”
赵北昭拍拍延卿的肩膀,“继续保持,卧底同志!多反思少开麦。”
延卿乖乖闭上嘴,摇头晃脑。
黄同学转着吸管,“我感觉越女的男生越顺眼哎,是激素水平的原因吗?”她转向延卿,“我有个疑问,我们女生平时也没有那么drama,为什么有些同志举止特别夸张?”
延卿瘪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谢同学点头,“我看到一些博主说过,和扮演有关,性别被规定为某种角色,她或他‘可以这样’,或者‘应该这样’。因为不符合男性角色,所以被男人指认那是男性之外的性别特征,在他们眼里,除了男性,就是女性。”
赵北昭深以为然,“对,以前上学的时候一些男生被描述为‘娘’,大家都有妈妈,也没见谁的妈妈举止那么夸张。”
“我听说人的性向是流动的。有没有一种可能、一种未来,我们只在生理上定义两种性别——就像各种标签一样,昼夜、星辰,我们只用来易于说明和识别,而不去规定一个人应该怎样。当然,我不是在说道德,我也搞不清道德。”黄同学又甩甩脑袋,“不对,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延卿讪讪地开口,“同志所受的歧视,也是来源于男人;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扮演‘娘’也是男人的特权。”自己深知,不过还在扮演。
黄同学若有所思地点头,“能get到一点,同样的言行,在强势群体和弱势群体中意义不同。”
“就像话语权一样,”谢同学双手比作引号,“‘所有解释权归某某所有’,差不多。”
像是想起了什么,赵北昭匆匆咽下一口啤酒,“就特权这事儿,以前延卿跟我说AIDS阻断药的时候我超级惊讶!”
三人的目光聚焦在延卿脸上,等待他的下文。
“上面花大钱研究了阻断药,免费发放,但他们就是不吃,不做防护还……在共享单车上,把艾滋的抽血针管倒放在鞍上……”延卿依然是那副不理解的神情,“既为了刺激也为了,为了我不懂的目的。”
黄同学惊讶到面目扭曲,“他们有病!?为什么啊!”
赵北昭还记得初次听延卿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情绪低了下去:有时候,我觉得我很不理解他们,就像我距离他们很远,而我们站在一起。
“咳咳,”谢同学端起身形,“小点声,免得被人听去又被倒打一耙,感觉现在有些人暴躁的很,环境不好,慎言慎言。”
接下来的对话四人便收敛了些。
从此刻到过去和将来,从此地到近处或远方。
如果说,人之所欲同样会束缚着人,反之无欲无求之人便得自由,那么,无欲要先有所欲,这其中的挣扎和怯懦是必经之路,倒不如享受了去。这样的日子在今后未必派得上用场,但期末之前的忙里偷闲、啤酒屋小聚,怎么又不是幸福呢?
时间再晚些,四人返校。
延卿和她们在女宿、男宿分岔路口告了别。如果只是和赵北昭一起,延卿大概还要再去一趟超市,往日总是“陪我去趟超市”。
看了眼超市的方向,延卿还是走了过去。
超市快关门了。延卿在冰柜里翻了翻,没有想要的,最后买了个甜筒。门外不远处有垃圾桶,延卿拆了包装扔进去。
路灯不是很亮。
有那么一瞬间,延卿感觉路灯熄灭过一秒。他想起方才黄同学说之前在路上见到了宋好——
“有一回在路上,没什么人,我看见宋好在捡垃圾,捡了好几个丢进垃圾桶才走。”
谢同学说:“他这是在干嘛,为下辈子积德吗?”
延卿插了一句,“也可能是为这辈子。”
旁边的人可不同意,“他对这辈子还不满意?!顺风顺水的学术路啊,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呢!”
延卿不确定,那盏路灯到底灭没灭过一瞬。
元旦前后
-
延卿往上滑了滑圣诞节那天晚上和宋好的聊天记录——
宋好:有两个事需要你帮下忙。
宋好:一个是外面来的稿件,提提意见,正好看看别人的论文都是写到什么程度才发表,内容不要发到网上。
宋好:还有本科生的毕业论文,我大体浏览了一遍,一会邮件给你,你先看下提提意见。
发愁。可惜不是发的邮件,总不能当作没看见——
延卿:好。
宋好:如果感兴趣,你也可以想一下以他的实验为基础来做你的课题。
好,我谢谢你——
延卿:嗯。
快过去一个星期了,延卿打算今天把两个文件返给宋好。也并非是想让宋老师元旦加班,怎么着也能让他稍微不安心吧。
延卿心中打着小坏盘算,满意地将电脑亮度调低再锁屏。
不料,手机很快亮起——宋好回复了“好的,谢谢”——不是吧,还在工作!元旦跨年啊!孤家寡人一个尚可理解,你可是有老婆的哎!
宋好你当真可恨!
接着又是消息提示音。
宋好:周五参加完组会当面说一下,包括你对课题的设想。
好,为了毕业,我可以。
延卿乖巧地敲字:收到。
缩到椅子里,延卿放松下来,转向窗外的樟树。刚开学那会儿延卿就把宿舍自带的椅子收了起来,换了舒服的人体工程椅子,科不科学不知道,但总比原先那个要舒服。
不是的。延卿知道自己并不放松。前几次延卿总把文件发微信给宋好,有一次宋好说消息可能会错过,发邮件。
不知道为什么,延卿有时会想起那个画面,而且心有些冷,明明很正常的,但还是有一点。
还有,之前给博士学姐帮忙,宋好没毕业时那位学姐也进了组,学姐说她们见过宋好的女朋友。当时的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老婆吧,她们说,宋好特别宠女友。
当时,宋好的脸上也浮上了笑容,是祝福。那天过后,延卿发现自己有些八卦,他居然想知道宋好的往昔恋爱,或夫妻趣事。他不敢承认,算不上八卦的自己,究竟是不是想从传言中,找出宋好幸福或不幸福的证据,自己到底是在意什么呢?
所以,给宋好发邮件是带着情绪的,不管是什么情绪。末了总想补充一句,不是不让发微信吗?
延卿闭上眼睛,在夜里,却觉得天光明亮。
-
组会结束已近下午四点半,这还算早的。十分钟前宋好发消息问大约几点结束,延卿回复已经是最后一位研二学姐了。
没等电梯,延卿快步下楼,在门前平复了下呼吸,推门便看到宋好已经在等他了。
不时赖老师匆匆地从办公室里面的玻璃门走出来,延卿坐到大长桌对面,一边打开自己的电脑,一边听赖老师和宋好说了几句。
好像是赖老师,没正式见过,之前听组里同学说过。这位赖老师和宋好同级,一起留校任教,上学期初休产假了,后来还吃到了赖老师分给组里同学的喜糖。
听两人的对话,赖老师要临时去接朋友的孩子幼儿园放学,因为工作稍微耽误了。
幼儿园。
若从他博士毕业结婚算起,宋好也该有孩子了吧,才三十而立的年纪。
等电脑反应了一会,延卿在心里刷新了一下状态,收,不要走神。两人的面谈,有过几次,但也屈指可数。
延卿全程非常正经严肃,大概跟宋好说了自己的想法,宋好又给出建议让他考虑考虑。总之,有课题基础算是好的,当然新东西还是要练要学,先从简单的做起,后面做了实验可以先写个小论文。
说得多了,延卿又有点收不住,神色开始外露。接近尾声,便没忍住。
“宋老师,你当初为什么想读博啊?”
宋好没想片刻,“既然读研了,能读就继续读下去。怎么,要读博吗?”
延卿咧嘴一笑,“想想,我就想想。”
宋好没再追问,似乎也没认真。看到他的反应,延卿觉得自己不想要这样的反馈,接着又听到宋好问起:“会上王老师有说什么特别的吗?”
延卿微怔,王老师应该要说些什么特别的吗?想了一会,“就正常吧,最后总结了一下,让大家抓紧时间,为毕业早做准备。”
看着宋好,延卿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比如,补充点什么特别的?可宋好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听王老师的就行。”
结束面谈,延卿发消息约赵北昭去食堂,时间刚好。
最近两人吃麻辣香锅上了瘾,尽管辣得流鼻涕,甚至延卿被辣得拉肚子还是戒不了,也吃不腻。赵北昭说这是量还没够,延卿也觉得可以再积累一下。
等饭间隙,赵北昭问起和宋好的小会聊得怎么样,延卿却没什么情绪。说起未来的课题,延卿向赵北昭吐露,第一次吐露,“失失,我想考研。”
赵北昭好像没懂,接着又睁大了眼睛。
延卿双手合十,“求你别骂我,我总感觉选错了专业,当然这句话也有问题,都说做一行厌一行,那是因为大家都只熟悉自己干的那一行,甚至都不算熟悉,肯定也有片面的看法。”
赵北昭没回答,继续等延卿的话。
“我还没想好,大概有个方向,想试试,现在还早,我肯定是先做好现在的工作再打算别的。”延卿似乎在等赵北昭的冷水,可对方没有泼来。
“挺好的。”
最怕这样,多了一个不确定的选项,而不是一个被否定掉的选项。
最后两人擦着鼻涕走出食堂,第二天延卿没有拉肚子。
延卿觉得,这便是神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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