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
上学期结束了。
延卿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北京找陆西虔。尽管她要上班,可下班后总有时间带他玩乐,延卿称之为:虔虔上班我享福。
一开始,延卿只是听同学说起一些消息,在社交软件的热搜上看见相关标题从未感兴趣。去北京的路上,延卿看着手中荧幕里的新闻,情况不对劲。
流行病好像又来了。
延卿并没在意。如果后面情况真的严重起来,留在西安倒不如和陆西虔一起待在北京。
大概不会来吧。
晚上不到八点,延卿抵达北京南站,陆西虔没来。
延卿知道陆西虔的住址,心里存着一丝可能会错过她的犹豫,虽然暂时联系不上,决定再等一等。
北京的冬天真不是虚寒啊,延卿感叹,在南方待了几个月都要忘记北方的厉害了。半个小时的等待并不算长,可联系不上陆西虔却有点奇怪。又过去二十分钟,延卿拨通了陆西虔母亲的手机。
北京的冬天,确实很冷。延卿上了网约车。
一小时前,延卿给陆西虔发消息问她在哪,后来跟她说不用着急。都没回复。
发过去最后一条消息——我去找你——延卿收起手机。
延卿从不主动回忆和陆西虔的相识,他们是发小,陪伴了彼此最青春的时期,但延卿知道,友谊是馈赠,最初的相识却是自己翻不了篇的无字罪书。
刚刚和陆西虔母亲的通话,让延卿被迫一头扎进过去。
延卿并不想回忆。
不过关于陆西虔,他能理解,理解为什么她没有出现在北京南站。
非常“普通”的故事,陆西虔的父亲家暴、出轨,母亲曾经离开过,最后还是回去了。
非常“普通”的故事,陆西虔的父亲拥有“体面”的工作,是个“体面”的人,所以是母亲的错。传言中是这样的。
母亲回到那个家后,将注意力放在了陆西虔身上。一遍遍地告诫——擦亮眼睛找男人,自身优秀才不会受欺负,学会做个好女人——十几年的重复。
谬论!谬论!但陆西虔一直忍着。
上大学后,接触到了新鲜的世界,陆西虔还会慢慢跟妈妈讨论,试图打开她的心扉。可徒劳久了,又有什么勇气在下一次开口呢?
陆西虔一直忍着。因为她知道,妈妈只有这个念想了。若打破妈妈最后的念想,这个离去又回来的女人还会期待什么呢?否定掉她的选择,告诉她当初不该回来?
不能够。
世上唯有成长由自己选择,哪怕是为一个人好,只要方式是暴力的,那么那个人也不会真正地成长。妈妈好像停止了成长,陆西虔的感受是这样的。
一遍遍地告诫,十几年的重复,陆西虔怎么会完全不受伤呢?
小绵羊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延卿闭上眼请,今晚的情景他大概可以想到。
本来开心地去接朋友,打扫了房间、填满了冰箱、准备了夜晚的电影,可以放松,无话不说。这时候,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妈妈像往常一样问起,下班了?工作怎么样?有认识新朋友吗?当然最好是男朋友。家里介绍的知根知底,外面有优秀的也要留心……
后来,妈妈得知女儿要去见男性朋友,虽然熟悉对方但不免又问起两人的关系。不知后来说到了什么,女儿的耐心开始涣散;可能又碰到了什么雷点,女儿的情绪决了堤。
从现在的情绪到过去的事情。
再后来,接收太多信息的妈妈惊恐地不知如何回应,便说出了那句话——虔虔,你千万不要疯掉。
早已红了眼睛的女儿瞬间没了力气,最后行尸走肉般回答:你每次讲出最随意的恶言的时候,就是我想死的时刻。这种话,陆西虔一直压抑着,也许也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吐露过,但妈妈根本不懂。
在和陆西虔母亲的通话中,最让延卿揪心的是,阿姨问“虔虔说我不懂,我不懂什么呢?”
从后备箱拿出行李,延卿跟司机示意,匆匆上了楼。延卿着急,担心再晚一点,陆西虔就要窒息在那句话里。
所有“不合理”的言行,都会被认作“疯”。疯掉有何不好?疯了倒自在。最令人难过的是知道自己不能疯,疯了之后便不被允许自立,一边正常一边疯。
延卿闷极了。
这地球还要转多久!
大寒
延卿打算和陆西虔在这周的春节假期一起回家。心中挂念着放假前计划要看的论文和要写的初稿,拖延的借口是“时机未到”。心上有石头,倒不如要做的时候再想,那些没看的论文和没写的初稿,算了,再拖拖。
半个月前,陆西虔支撑着睡眼给延卿开了门,带着感冒似的鼻音,她说自己好像在大哭一场之后睡着了。
麻木不想见光。
两人在弱灯之下抄着泡面,陆西虔很平静,有些好笑地道:我想过好多次的画面,被我妈气晕,倒地不起,她跪地抱住我只有后悔。
平日里软糯的陆西虔,活泼的陆西虔,彼时很难看出是否是故作坚强。她说,幸好长大了,我能保护自己了。
夜行的百鬼试图把我拉回地狱,我决不回去。
延卿话到嘴边,终是忍住没有吐露,只剩下对不起。
工作日的街上,人渐多又变少。延卿从阳台往外看去,大雪茫茫遮了一切,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适合认罪了。
另一边,陆西虔拿了钥匙,推门去上班。
算了,罪,又该由谁来审判呢?
雨水
过了元宵以后,延卿慢慢地在一次次的暂缓回校的通知中松散了下来。
中午的阳光透过玻璃,消息提示音拔地而起。延卿摸起手机看了一眼,确定了,下学期是网络授课。
延卿起身坐在床边,打开窗户即刻便与喧嚣连接,闹中取静,做决定的时候需要片刻的安静。
那颗种子埋下的时间像神的提示,随之而来的是更多自由的时间。好,那就试一试吧——考上了就是惊喜,考不上那也合理。
惊蛰
延卿已经考虑了几天了,准确来说,是在启动勇气,关于主动联系宋好商量**文的事情。环境的不确定性太大,不管什么事情可以推迟或取消,可毕业的时间就在那里,总要早做打算的。
和网课一起来的,是组会汇报。毕竟不是线下,没有了空间限制。
每次汇报之前,紧张地做演示文稿,巨型焦虑只有在汇报结束之后才能消失;每次汇报之后,会觉得自己又学到了东西,下决心接下来两周要好好干,直到下次组会前又紧张地整理自己拿不出手的“成果”。
明日复明日,古人诚不我欺。
典。
延卿抽出书架上的中国文学史。唉,这边也进度缓慢。
春分
今天是给宋好交“答卷”的日子。
自从主动向宋好表达了对于**文的忧虑之后,延卿便在宋好的指导下开始了一周推动一点模型学习的进程。
三月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二,延卿已经习惯了被关禁闭般的生活。与此同时,电脑与自己的关系从未如此亲密,网课、作业和会议,从前的人际交流仿佛都变成了虚拟。
邮件发送成功。延卿清楚,自己很容易陷进权力关系,那陷阱既危险又迷人。不该这样。
延卿只是想,宋好该是很忙吧,虽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已是春分了。
剩下的时间,延卿慢慢地进行着备考的计划,但总不着急。
现在是研一下学期,先考虑发小论文,接着是大论文开题;研二一年完成实验相关事宜,研三之前的暑假可以一边备考一边写大论文初稿。
具体要报考的专业还没确定,但大方向是有想法的。按照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时间线,明年年底考试,还不着急。
清明
一周年了。
爷爷是去年清明去世的。
幸好,爷爷是在去年去世的。也幸好,延卿今年在家。若不是这场瘟疫,延卿不会有机会来看爷爷。
再次坐上姑姑的车,延卿觉得自己应该回忆一些关于爷爷的过去。然而,延卿很难想起,脑中只有一个很模糊的传统文人形象,模糊到延卿觉得前现代从未与我们割裂。
他想到赵北昭说过的家族故事,他也和赵北昭一样,错过了很多人生在世记住当时的机会。
人生在世,记住当时。
天飘起了小雨,很小。地上的泥土开始沾鞋底。
父亲在前面走着,延卿追上为他打了伞,旁边继母自己撑一把,姑姑跟叔叔伯伯们走在一起。堂姐堂哥们大都已在外成家,也不太方便回来,只有几个尚年轻的堂妹跟着。
延卿曾不屑烧纸这些活动,人死了做给谁看?若有真心不该趁人活着的时候好好相处吗?不过,这该是一种纪念的方式,只是谁知道爷爷想不想要这样的纪念。
人死如灯灭,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延卿握了握拳头,还活着。
今早出门前,延卿合上那本厚厚的中国文学史。
从爷爷那儿回来,延卿又翻到夹着书签的位置,才看到魏晋。近一千八百年前,历史上的第二次精神解放,距现在还远得很。距现在远得很。
延卿拿起金属片状的书签,一面刻着:道阻且长;另一面则回答:行则将至。
立夏
明年要毕业的研二学姐们已经申请返校,实验室早已预约满,本该在夏天结束的事情推到了秋天。居家办公的陆西虔在上月底回了北京。前几天跟赵北昭聊了天,她的综述初稿也已经发给小导。
当初受了压力,延卿打算趁着课程作业也写一篇综述论文,认真点就是。时至立夏,也该交给宋好初稿了。
这两个月,延卿跟着宋好学了些皮毛,希望能有点用吧。
秋分
延卿推开实验室的门,宋好和学弟已经在等了。时隔八个月,延卿又见到了宋好。
“他之前给你改过毕业论文。”宋好向学弟介绍延卿。
“学长好。”
听说,宋好今年开始正式带硕士生了,应该是这位。
之前组里同学聊天,延卿才知道老师带研究生有钱拿。去年宋好找延卿做了助教,除此之外年末还收到了一笔劳务费,当时延卿因为那点小钱开了颜,后来才知道,原来如此。
说起来,今年宋好给自己的任务少多了。
延卿微微点头,“宋老师好。”
宋好直入主题道:“小邓的毕业论文用过这个仪器,让他给你说一下。”
小邓。
延卿再颔首,“好,麻烦你了。”
从电源到导出数据,学弟通了一遍流程,延卿又询问了一些细节,此间宋好站在旁边回消息一直没走。
眼看学弟就要走了,延卿有点害怕和宋好单独相处。毕竟那篇综述论文改了好久了。
“综述怎么样了?”
果然问了。“还行,有一部分的参考文献不是很多,有点问题。”
“这学期没课了吧?”听起来也不是个问句。
延卿嗯了一声。
“先搞开题吧,这个仪器基本没人用,后面先定下实验方案,中秋前再把综述初稿发给我看看。”
好久没听到宋好的声音了。
任务很多,亲历亲为落实每个细节的时候感受最深。此刻听着宋好的安排,延卿觉得很安全。心上仿佛没了石头,面上便轻松乖巧了些。
“你可以再熟悉一下仪器,有问题可以问小邓,你也帮忙带下他。”
延卿应着,只会说“好”。
“走的时候关好门窗,实验室的钥匙在潘老师那。”宋好迈步离开,“我先走了。”
延卿站在原地目送宋好。
夏天的风从实验室的窗户吹进来,穿过实验室的门,又钻出外面的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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