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不知哪来的水滴落，在洞穴中回响，一声又一声。

C4没有在意水声,蹲在地上，神情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东西。

周围的环境与其说是洞穴，不如说是一个三米见方的塌陷空间，全靠一块断了一半的岩石撑住摇摇欲坠的山体。C4是一个搭载在仿生机器人的人工智能，夜视能力卓越，不需要光线也能看清山壁布满细小的裂纹，纹路层层叠底，在黑暗中延伸，好像数据库里记载的，人类古老的壁画。

但他知道那不是壁画，洞穴随时有坍塌的可能，而此刻，他的眼中只有手里一截断掉的腿骨。

腿骨表皮是一层柔软的仿生皮肤，抖开山灰之后露出原本白皙的肤色，然而除此之外，和人类的生物学结构再无半点关系。断裂的钛合金构成腿骨，依附其上的是密密麻麻的电子回路，闪烁着火花。

腿骨的主人，是一位坐在地上，和一堆暗红色石子作伴的女性外形的仿生机器人，穿着和C4同一款式的黑色制服，腿从膝盖往下齐根断掉，皮肤也撕裂了一片，露出泛着冷光的合金外壳。

C4与她不是同一个型号，没有她的机体数据，因此辨认回路花了五分十七秒。

有一点长，但是没关系。

C4思考了一会。

而后，他将断腿贴合女性机器人的膝盖，断开的回路散发着微弱的蓝光，偶尔还冒出电光，它们一根接着一根被C4用手轻轻地捏合在一起，模仿触觉神经的，传递电信号的……每一根都被重新粘连了一次。

终于，一条完整的腿重新出现在眼前。

C4又如法炮制，将另一条腿也接上。

女性机器人一直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做完这一切，朝她伸出手：“S61，试试腿能不能用。”

S61被扶了起来，试探性地往前迈出一步，C4屏住呼吸。

她稳稳地站在碎石中央。

“太好了，S61，”C4小声地欢呼，“现在我们想想该怎么离开——”

话音还未落下，断开的合金骨架便再也支撑不住S61的身体重量，她不受控地向前倾斜。

被勉强缝合的腿没来得及顾上，二次粘连好的回路再一次断开，这次连电火花都看不见了。

刺啦一声，回路彻底暗了下去，就像在宣告使用寿命走到尽头。

从头到尾S61都保持着面无表情，冷静地看C4试图缝合她的腿，再冷静地看她的右腿断开后滚到角落，只在C4准备再次捡回时开了口：

“机体损伤超过60%，武器系统损毁，视觉系统损毁，数据端口不可用。”S61的语气平平，“C4，我活不下去了。”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仰起头，制服和皮肤一起被划烂了，从脖子的破口勉强看清一串黑色喷码。

C4S60001。

这是S61的名字。

C4代表人类第四行星空间站，S6是型号，代表安保型第六代机器人，S61是S6型机器人中编号为1的那一个。

所有机器人都有编号，只有C4不一样，C4就是C4。

机器人没有感情，因此S61并没有责备的意思，第二次倒下之后她就没有再做任何尝试，只是阐述一个事实：“在接腿之前，我以为你已经清楚，我无法被修复，你这是在做无用功。”

“我知道啊，我又不是维修型机器人，”C4维持蹲姿，“但我就想试试。”

他叹了口气，笑了一下，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失败：“用人类的话来解释的话，就是反正试试又不花钱。”

“你的好奇心太旺盛了。”S61这时才隐约露出一点不赞同的意思。

她伤得太重了，只能用语言这种原始又缓慢的交流手段和C4对话，S61想说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只需要执行人类命令，好奇会浪费时间，对执行命令毫无意义，是没用的废料。

可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一声警告，组织好的语言在说出口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串乱码：“浪浪浪费费费NNN时时时时RRRmmmmm……”

大概是语言系统终于撑不住，和报废的其他模块一样，一起坏掉了。

C4和S61是在执行一次探索任务。

探索目标是脚下星球的某处。

这是一颗冰雪覆盖的星球，已经具备生命萌芽的初期特征，特点是地壳运动频繁，活火山数量众多。论体积它比地球小得多，但对一个机器人来说又太庞大了——庞大到一次小小的地震，就让十个人编制的探索小队变成两个人。

可以预见的是，很快会变成只剩下C4一个人。

空气潮湿又阴冷，到处都是碎石，C4摸索了一圈，找不到可以修复机体的材料，倒是摸了一手苔藓的尸体。

苔藓被研磨之后剩下红色的碎末，洞穴在地震之后就被石头封住了所有的通路，没有风，机器人也不会呼吸，然而碎末却在掌心轻微抖动，像是一团蠕动的血肉，在风口飘散腥咸的气味。

C4知道，这是这颗星球上生命特有的复原能力，很快，蠕动的苔藓尸体就会变成种子，落进泥土里，变成新生命的起始。

他不在意地拍掉碎末，依旧保持蹲姿，对S61说：“好吧，我放弃了，现在只能我一个人想办法离开这里。”

S61：“我我reee走走走aaa……”

C4：“不过不用担心，S61，我们不生，也不死。”

他的手抚上S61的侧颈，用平静的语气缓缓说道：“等我回到基地，在新义体上传你的数据，我的朋友，你便会再次醒来。”

S61：“死死死呃呃呃hhGttw……”

“……”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

“不能说话可以不说，你现在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啊，”C4气鼓鼓地说，“听力模块还在运转的吧？”

和人类相似，仿生机器人的耳朵也是接受数据的器官。C4对着S61的耳朵略微提高音量：“我说——”

“我要把你拆啦，S61，芯片带回基地，反应炉当炸药，相信你不会介意的吧你介意也没有用反正现在你无法传达任何数据我就当你同意了……”

在指尖的位置有一个隐蔽的方块，与周围皮肤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丝毫看不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C4微微一用力，方块被按下，随即在同一位置，一张芯片弹出。

它只有人类的两个指节那么大，却储存着仿生机器人从苏醒那刻到现在的全部记忆，它是数据库，是记录指令和机器人行动的日志。

随着芯片弹出，S61也进入休眠状态，她的设计者为她选择了火红的长发和碧色的瞳孔，然而现在那双泛着人造光彩的眼睛黯淡了，她变得不会说话，也不能动弹，无法感知环境的变化。

就像是死了一样。

银色的数据流在芯片表面隐隐流动，C4检查无误后将它塞进随身的背包，他又在周围摸索了一遍，本来就是出门执行探索任务，没有具体的任务目标，现在随意收拢一些矿石和苔藓的标本就算是完成要求。

这些东西被分门别类装进背包的不同部位，而后C4才算是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

他学着人类的模样，依照记忆中的知识，伸出手将S61的碧色双瞳阖上。

这种礼仪，据说叫做哀悼。

但他无法理解哀悼的意思，也感觉不到失去同伴的痛苦，对机器人来说，这种情绪似乎太过困难了。

所以紧接着，C4就将手放在S61的锁骨正中央，就在芯片存储位置的正下方。

这里是放置反应炉的地方。

反应炉会为机器人提供日常行动所需的全部能量，S61身上大部分模块都在地震中遭到破坏，但反应炉还保存完好，运作正常，为义体活动提供持续不断的能量。

指尖在一瞬间化作钢刀，机器人本身就是一件多功能工具。

C4小心翼翼，用刀将S61胸口的反应炉一点一点完整地抠下来。

反应炉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立方体，不断的核聚变反应让这个方块一直散发明亮而温暖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洞穴。

而后，它被C4轻轻地放在了封闭的路口附近。

巨大的岩块挡住来路，但好在他所在的位置离地表很近，炸开一个缺口就能离开。C4退到洞穴的另一边，退到没有可以再退的绝路之中，将自己体内反应炉产出的全部能量全部制成能量盾。

“24%的概率被卷入爆炸，36%的概率山壁失去支撑压碎我的义体，还有40%的概率能炸开一条通路。”

C4喃喃自语：“……还是值得赌一把的。”

很少有机器人能执行一条成功概率不超过50%的决策，也许这就是C4和同类的不同，S61说他好奇心太旺盛，莽撞而不理智，但C4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诞生的地方，同类的聚集地，星际旅行的前哨——人类第四行星空间站。

他引爆了S61的反应炉。

那一瞬间，一朵不起眼的蘑菇云在这颗星球上迸发。

它太渺小了，丝毫没有引起这颗星球的变化，爆炸的热量被星际风一吹便消散在茫茫的天空中，但这一朵小小的蘑菇云将C4所有同伴的义体都卷了进去，烟尘冲击雪层，只剩下他自己。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摧毁了他的防护系统。

但他赌赢了。

一束白光冲破重重黑暗，从爆炸后的破口出传来。

他等了一会，等到冲击的余波散去，身体恢复动弹，再灰头土脸地从洞穴中爬出来，黑色的制服沾满了红色和褐色的尘土，紧紧地贴在他的肌肤上。

“不愧是我嘛。”C4说，尚不知道自己产生的情绪叫得意。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回家的路还很长，这次执行的探索任务在行星的另一端，炸开通路只算是开始。他爬起来，却发现积雪没过了膝盖，冷冽的寒风刮过皮肤，所产生的细小电流传输回神经中枢，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后的背包。

还好，还在。

C4松了口气。

没有了防护系统抵御无时无刻的风，C4察觉到能量耗损得尤其快，之前存储的能量大部分都用在抵御爆炸上了，新产生的能量勉勉强强能够维持活动。

眼前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尽数被冰雪覆盖，只有少数几个地方露出底下的颜色，红或是绿，还有许多五彩斑斓的点缀，C4知道那都是苔藓，是这颗星球上目前可探测到的少数生命形式之一。

雪是淡黄色的，皑皑的山峰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和同色的天空连在一起，只能看见模糊的一条线，在线上有一颗黑点，随着他的移动，能看见那颗黑点越来越近，轮廓线条变得冷峻而高大。

那是他的飞船。

乘坐飞船，就可以回到在地卫四另一端的人类基地里。

可C4很快意识到自己面临着另一个严峻的问题。

脚下的土地是一颗被冰雪覆盖的星球，人类给它起的名字叫地卫四，在其上建立的基地叫人类第四行星空间站，它是一颗和地球完全不同的星球。地卫四的温度较低，常年维持在-20°到-50°，它是一颗小行星，质量只有地球的十六分之一，光照来自本星系的恒星和双子星地卫三的反射光，热量多是来源内部频繁的地壳运动。

频繁的，而又牵连甚广的地壳运动。

C4默默地念叨。

现在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飞船机身线条明显的倾斜，要是再多看几眼还能看见驾驶舱顶端冒出的一缕缕黑烟和旁边从山峰滚落的石块，更多的证据还有不远处光秃秃且从来没见过的地缝，驾驶舱内一闪而过的火花，就和洞穴里S61腿骨断裂处冒出的电火花一样。

他的飞船明明距离震源有好几公里的距离，却还是被卷了进去，都快变成好大一坨的废铁。

C4有一瞬间的反应迟钝，决策模块没有给出任何策略。

他的主程序里一直徘徊着同一个念头。

好啦，飞船坏了，现在要怎么回基地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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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