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坏了。

C4不高兴。

尽管他不知道现在流过回路徒然加大的电流和决策程序里产生的冗余数据就是不高兴的意思。

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冰冰凉凉的触感穿过制服向他传递了“严寒”的信号，转眼冗余数据很快就被海量的信息击得粉碎，一眨眼，他已经忘掉那点不愉快，徒手拆下了飞船机身外部的一块金属板。

密密麻麻的电子回路展现在眼前，和仿生机器人皮肤底下的回路别无二致。

C4伸出手。

飞船也是机器，它没有发声器官，庞大而又沉默，但机器之间有自己沟通的方式。

回路嵌入C4的指尖，数据流无声地窜过他银色的眼球，流过采集设备，进入分析端口，最后又返回到指尖。他的胸口、双臂和指尖都在数据处理的过程发出银色的微光，仿佛在身体表面有一道自我循环的河流，而同样的光也在飞船回路内部中流淌。

地卫三无垠的大雪中，C4安静地与他的飞船对话。

【发动机正常。】

【飞行系统正常。】

【制动系统……异常！异常信息#3586，#3279，异常位置：起落架，右侧机翼。】

C4收回手，交流过程的银光随之渐渐熄灭。

他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飞船损坏的部位比他预料得要少，也不是很严重，只是起飞降落的毛病嘛，飞船上都有备用材料的，只要有人会修——

等等，谁会修啊！

C4不知道，C4很茫然。

小队中负责维修的机器人和S61一样被卷入了地震，又在反应炉爆炸中化作一具钢骨，而C4今天是第二次思考这个问题了。

为什么，他不是一个维修型的机器人？

光是知道了飞船异常的地方又有什么用，他又不会修！

一阵风将细雪呼啦呼啦吹到了他脸上，他坐在雪中央，抬头一具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如果他有心脏的话，说不定能体会到人类口中拔凉拔凉的感觉。

可是坐以待毙是不行的呀。

C4动了起来，他觉得有点冷，是防护系统失效后，能量流失的速度超过了反应炉生成的速度，也许再过不久，他会和S61一样，成为茫茫荒原上一具无法动弹的小机器人。

背上的背包收拢在怀里，拉链拉开，矿石和苔藓的样本放在拇指大的试管中，一根一根绑在了背包内侧。除此之外还有一小袋S61交给他保管的发光石头，一组荧光弹和两管防水涂层喷剂。

C4翻了翻，从背包夹层的最底部掏出一串项链，休眠的记忆芯片垂在下端，叮叮当当地碰撞在一起。

他不会修，当然只能找别的机器人来修。

S61的芯片也在其中，被其他同款的芯片包在中央，隐约只能看见它们之间细微纹路的差别。芯片的数量很少，粗略一看只有三四个，地震发生得迅猛如同雷霆，在那一瞬间，C4大部分同伴都被滚落的巨石和山壁埋住，连一声警示都发不出来，义体便被永远地填埋在了地表之下。

手上的几个还是他勉强抢救回来的。

“一、二、三……四？”C4自言自语，“发现异常，怎么数量不对？”

他明明只捡回了三只芯片。

机器人的数据库永远不会出现差错，C4绝对不会有记错的可能。他疑惑地盯着手中的四只芯片，从表面纹理的区别就能分辨出他们的名字。

“S61，安保型。B756，战斗型。D420，探测型。”

这三个都是他被掩埋在洞穴废墟的同伴，没有一个掌握维修技能，于是此刻他意识到他再也找不回包括维修型机器人M322在内的七名同伴的记忆芯片了。

但问题是——

“这是谁？”他看向第四枚芯片。

它和其他芯片一样，以黑色的硅合金为主体，上面嵌满了比发丝更细的电子回路，在白雪反射下散发冰冷的亮光——这是基地统一配备的机器人记忆芯片。

唯一不同的是，它缺少了一部分。

锯齿状的边缘表示它一定经历过暴力的拉扯。

可C4不记得这一枚芯片，他不知道它的故事，也不知道是谁，又是什么时候将它放进了背包，和其他的芯片混在一起。这个背包并不是C4私有的，机器人并没有私人财产的概念，很大概率是其他机器人放进去的也说不准。

C4不认识它，也不知道它的主人。

但他知道这是来自基地的芯片，只要是来自基地的机器人，都会是他的同伴。

“你是谁……不重要，反正再也没有别的选择，就决定是你了！”

C4晃了晃第四枚芯片，将它对准天空：“你要是不会修飞船，那我们就要统统埋进雪里咯。”

地卫四的天空又低又厚，每一个白天都不能看见它所环绕的恒星，但是光冲破重重坠下的云从指缝中透了过来，C4能清楚地看见芯片断裂处闪烁的数据光彩。

他等了一会。

几分钟的休息之后，能量恢复了一些，足以让C4能够站立，爬进飞船的后机舱。

后舱是存放物资的地方，空间很小，小到空闲区域只够十个人形生物仅仅贴着站立，剩下的空间被货架和睡眠仓占满。

探索小队不需要食物和药品，因此货架上放满了机油、备用电路和备用零件等物品。他们也不需要休息，睡眠仓里放置的是都是三具备用的义体。

C4打开了其中一个，在开启的瞬间，冰凉的液态二氧化碳冒了出来，让舱内温度瞬间低了五度。

而后他凑上去，看清了义体的脸。

这是一个很老的型号了，S1，是第一代安保型仿生机器人，优点是能兼容多种记忆芯片，但是C4选择它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对这个型号的外观有着强烈的倾向，甚至他自己用的也是同一张脸。

黑色且柔顺的短发，粉白的肤色，配套的人造眼睛是带一点金的银光，就像是他在书籍和论文中看到的，属于地球的月亮。

他趴在睡眠仓边上，踮脚戳开义体侧颈读取芯片的方块按钮。

下一秒，手指一推，那枚尚不完整的芯片就顺势滑进了读取接口，按钮转瞬自动退回原处，从外观上，再也看不出他和人类的差别。

C4紧紧盯着睡眠仓内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有52%的几率这枚芯片会因为损坏而无法读取，45%的几率他会苏醒但是飞船依旧无法修复，不到3%的概率他会是一个能带他回家的维修型的机器人，最后不足0.1%是其他难以预料的情况。

会醒来吗？

醒来。

醒来。

C4需要你。

数据库记录显示他只等待了一秒钟，但是C4总觉得实际花费的时间比这更长，很久很久之后，他看见睡眠仓内的机器人睁开了眼睛，激活后的眼睛绽放出神彩。

“喂。”

人造神经的电信号在此刻过分活跃，是高兴的情绪，C4的指尖慢慢伸长，想要触碰仓内机器人的眉心——这是机器人与机器人之间常用传递数据的方式，通过触碰在瞬间交换信息。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

下一秒——

喀嚓。

仓内的S1闪电般出手，他一点都不如C4预料中那般友好，力气强得出奇，于瞬息之间扭断了他的手腕。

除却物理意义上的伤害，一股霸道凶猛的数据洪流在这时突然冲入他的各个功能模块，语言系统，听力模块，决策处理系统在攻击中尽数停摆，C4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迟钝，就像是一艘在狂风暴雨中不听使唤的小舟，只能看着满屏幕的系统警告发呆。

【警告！语言系统正遭受大量不明数据攻击！】

【警告！定位算法正遭受大量不明数据攻击！】

【高危警示！】

【高危警示！】

【主程序已被骇入，请尽快处理。】

【主程序已被骇入，请尽快处理。】

【主程序已%#&…@…】

防护系统不仅仅包括了能量盾，还包括防火墙、杀毒中心等反入侵手段，在防护系统被爆炸摧毁而能量见底的现在，一只莫名其妙攻击他的机器人入侵了他。

这种情况谁能预料？

谁能预料嘛！

C4也不知道自己的怔忪来源是什么，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0.1%突发情况的震惊，还是单纯因为被入侵而变得迟缓，等到他能夺回身体控制权，将入侵的病毒和数据隔离赶出去的时候，身体自动运行检测算法。

好像哪里不对。

C4是一个搭载在仿生机器人上的人工智能，主程序是他的核心，如同人类的大脑，通过主程序他才能调用各个系统和模块，就像人的大脑会对各个器官发出指令。

但现在，他发现，主程序不全了。

一部分权限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入侵中被S1偷走了。

S1是小偷。

他偷走了我的脑子！！

呆滞全部转变成了一种C4不理解的情绪，催动各个系统以120%的效率运转，效率高得脸上得仿生皮肤变得粉红，贴在额前得碎发都快要立起来。

尤其是当他看见S1那个混蛋机器人从睡眠仓内坐起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里还模仿人类进食的动作，似乎在咀嚼着什么。

挑衅。

C4把他的动作翻译了一遍，然后得出这个结论。

他顿时更生气了。

气得他很用力地瞪S1，他又不是怕打架的机器人，组成右手的记忆性合金变成了一把银光闪烁的锤子，在空中挥了挥做出攻击的示意。

哪知道S1突然伸手。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一般机器人本来就不会像C4那样表情丰富，但这不代表S1就是正常。他的型号太老了，C4的锤子把他的手打凹了一块，眼前立刻跳出了手部受损严重的提示。

可他没有采取任何防御，也没有任何停顿，反倒顺着锤子袭来的反向，用那只快要坏掉的手箍住C4的脖子狠狠掼在地上。

狭小空间叮铃咣啷响了一阵，而后很快又安静下来。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对视。

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明明是同一种颜色的瞳孔，然而S1的眼里尽是冰冷和无意识的狂暴，他虽然苏醒，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理性，单手将C4的双臂压过头顶，双腿分开坐在他胯骨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C4磨牙。

磨牙也没有用，从一交手的那刻他就意识到了。

打不过嘛，根本打不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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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