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天气晴好,第一缕秋风如约而至时,临安府的那颗千年古树也落下了第一片黄叶。

秋风起,北风至,落叶纷纷。

寒风卷走了尘土,也卷走了行人那颗躁动的心。

此处是隶属临安府的一处小地方,名为修川,因地处江南倒也算得上富庶之乡,沿着古运河的一带青灰瓦舍,只需零零细雨就如置身缭绕云端,小桥流水,轻舟摇曳,远看好似一幅江南水墨画,落笔便是迷蒙仙境。

河岸两旁门庭林立,但都寂寥无人,仿若秋风吹散了炎夏时的热闹。微白的清晨,偶有人经过也是格外匆忙。

而这番清冷的秋意却独独不属于洛家,他们尚且沉浸于喜悦之中。

修川本就不大,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不过一日就能传到街坊四邻间。这洛家本是汴京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若不是四十年前的那场变故,这样累世清贵的人家也不至于会到洛川这样的地方来。

那场大案掀起的腥风血雨足以叫人胆寒,至今提起,尚且觉得冷箭在背。

洛家当初便是处在这风暴的中心。

是什么能让一个有着百世基业的世族门阀顷刻间覆灭,除了皇权,没有其他。

当年的晋王之乱,让朝廷至今还未恢复元气。慎太子的暴毙更让先帝伤心震怒,除平息叛乱之余,以辅佐不力、涉嫌勾结乱贼的罪名,发落了慎太子身边的所有官僚。这洛家便在获罪的第一批名单之中。

太子太傅洛平初,南山人,安业十年探花郎,年纪轻轻便被擢升为太子少傅,主储君教养事宜。将太子教导地如此仁慈软弱,这便是洛少傅的罪过。

洛家有口难辨,洛太傅以死明志,洛氏族中在朝为官者悉数斩杀,其余老弱流放岭南,一夜之间从世族贵胄沦为阶下囚。

不过,这洛家还是有些运道的,少傅过世后不久,先帝也驾鹤西去了。

不久,新帝继位。

许是洛老太师对这位新帝曾有恩,新帝继位后下的第一道诏书便是重审慎太子案,于是洛氏一族终得以洗刷冤屈。

洛家得以喘息,一场大祸嫡系仅剩的两条血脉,一脉回到祖籍南山休养恢复,一脉则留在修川,在天子的授意下繁衍生息。

这便是修川洛家的由来。

洛家重诗书,而今在修川落地生根已有四十余年,幼年的血雨腥风让在朝为官多年的洛阁老秉持中庸之道,最终以二品散朝大夫的资历致仕,也算得上善始善终。

洛阁老本命洛平光,早年婚事坎坷,又兼常年外放,因而子嗣年岁都不大。

大郎君如今刚过而立,而小郎君就更年轻了,至今不过二十五岁上下。两位郎君皆有功名在身,本就书香门第,难得文人风骨,因而时常有文人墨客造访,几度门庭若市。

洛家大郎君早年中了秀才,去岁添了一位小公子,上月又得了一位小姐。小公子虽是庶出,却也是添丁的喜事。这大房郎君洛泽栩早年娶夫人郭氏,郭氏乃是乡绅之女,父亲是乾元年间的举人相公,也算得上是耕读世家,如今成婚已有七八年了。

这郭氏出身虽不高,却也读过些书,早年生了一位小姐,养在老夫人屋子里,后来又生了两个哥儿,早已儿女双全。今年这一胎,是男是女也不那么要紧了,左右是件锦上添花的喜事。

但二房比起大房就要清冷许多了,因与兄长隔了六七岁的年纪,二房子嗣不丰。

二房郎君洛泽谦,娶的是汴京正二品御史中丞邵忠宁府上的嫡女,这样的女子即便是在汴京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

莫说临安府,便是整个江南东路也找不出比这还要显赫门第来。一时间众说纷纭,却也各个眼红得紧,但一听说是许给了洛家,也容易联想到往日之风,便也只剩下艳羡了。

这位邵夫人,门第虽高,性子却不清高,平易近人不说,更兼菩萨心肠,乐善好施。二房郎君也极为争气,去岁中了举,如今已被临安府举荐去京城国子监读书,听说今年就要下场赴考,人人都等着他高中的好消息。修川坊间都说,这是邵夫人平日行善积德,故而好人有好报。

邵氏成婚四年,第一年就生了一位哥儿,如今时隔三年又有了身子,也不知会添一位公子还是一位小姐。若是再能添个哥就最好不过,毕竟二房子嗣单薄,如今只有一个刚满三岁的儒哥儿,但若是位小姐也无妨,左右她也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深秋已至,邵氏临盆的日子就在眼前,二房上下各个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伺候着。

这洛府的日子,远没有外面看着这么风光。

晌午一过,院子里走动的人就少了。

前一日夜里是锦华上夜,故而白日里便换上同为邵氏陪嫁的锦瑟伺候。

锦瑟见门口有小丫头朝她使眼色,她便回头看了一眼正歪在榻上休息的邵氏,悄悄退到去了外室。

眼下正是要紧关头,须得万事具备。可越是到节骨眼上,越是容易生事。

“顾妈妈来了,”青苗轻声附耳说道。

正房外面的院子里站着一位婆子,打扮得也有几分体面,此时眉头紧蹙,面有难色,几度欲言又止。

那婆子一见到锦瑟出来,忙迎了上去。她朝里头看了一眼,问道:“娘子歇着呢?”

“昨儿一宿都没睡好,月份大了,娘子也容易乏,眼下好容易睡一会儿,嬷嬷这时候来,可有乳母的人选了?”

那婆子却只叹了一口气,艰难道:“说起来也是我这老婆子没用,今天一早我就往官署里走了一趟,谁知那老吏却说在册的乳母都已有了东家,实在调不出可用的人来,叫我寻常人家去问问。我去附近打听了,却都是些粗鄙妇人,别说登不上台面,便是平日里的吃食也是重盐无油,那奶水如何能用。”

“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小主子落地,还连口奶都喝不上。”锦瑟着急,不免提高了声音。

“哟,姑奶奶,你可轻点声,当心吵醒了娘子。”顾婆子蹙眉提醒着,又说:“依我说,这都是大房仗势欺人,连个乳母都要来要,娘子当初就不该松口给。官中的乳母本就有定数,说了给二房的就是我们娘子的。便是他们的乳母得了寒症不能给六小姐吃奶,也该他们大房着人自己去外面找去,成日里盯着咱们院子里的,哪里有半点高门娘子的体统。”

“嘘,别说了,”锦瑟四处望了望,说:“小心隔墙有耳,你还当这是在汴京邵府呢。你说的我们何尝不知,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老夫人偏疼大房也不是一天两天,如今郎君又远在汴京,便是有什么说的也没人替咱们做主,左右只能熬过这些时日,等郎君回来了再料理这些人的。”

“姑娘说的是,可这乳母当真是难找了。”

“顾妈妈,当真都是些粗鄙的乡下妇人吗,竟无半个可用的?”

顾婆子听了,沉吟了一会,忽似想起了什么。

“倒是有一个白净的,”她说:“只是出身不太好,原也是体面人家的姑娘,因五服之中有位官场的叔叔获罪抄家,连累了她家。那小娘子当初差一点就跟着贬做官奴了,好在她老子娘匆匆忙忙将她许了人,这才逃了一劫。现如今就住在临河的清泉巷里,今年夏天刚生了第二个孩子,奶水也足。我也瞧见过那孩子,的确白白胖胖招人喜欢。姑娘要是觉得可行,我就带了来给娘子过过眼。”

锦瑟刚想说什么,眼角瞥到墙根那儿闪过的人影,顿时生出几分警惕。她招手唤来健壮的年轻媳妇,撸起袖子,准备带着人去抓贼。

“也不知哪个主子调教出来的,一天天的竟干这些偷鸡摸狗听人墙脚的龌龊事,今日既被姑奶奶逮到了,总要叫我会会这些人才好。”

她招呼着人便要出去,不料吵醒了外间耳房里正在补眠的锦华。锦华和锦瑟不同,虽都是邵氏带过来的,但锦瑟是家生子,锦华却是到了7岁才进的邵府。许是自幼跟着戏班练功的缘故,她耳力惊人,时常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细微动静。

虽锦瑟已经不许几个媳妇喧哗,可几人脚下踩着沙土,又兼听见了顾妈妈说话,锦华早就没了心思睡觉。

“你这是做什么,快回去!”锦华推开门扉,匆匆跑到前头,说道:“这若是闹起来,娘子好不容易得来的浅眠也没了,何苦为了外人让自己不痛快。”

说着,锦华就拉着她往回走,边走边又说:“这起子小人见天盯着咱们院子,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哪里来的,早晚有收拾他们的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

锦瑟心知锦华平素警惕惯了,都是跟着娘子一块儿长大的,打小的情分自然能听进去几句话。

“姑娘,可还要去抓贼?”年轻媳妇见有人拦着,小声问道。

顾婆子看着眼前的情景,上前两步挥了挥手,说:“都回去忙各自的活计去,散了。”

“早晚叫他们死在我手里。”锦瑟恨恨地瞪了一眼墙脚。

“你劝别人倒是头脑清醒,怎的到了自己身上却这般冲动了,”锦华拉着她一道坐到台阶上,回头给顾婆子使了个颜色,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顾婆子点了点头,就往外面走了。

“从前在邵府,就算是主母夫人,也是对我们娘子客客气气的。谁想出了阁,嫁的山高水远不说,就连几个乡下妇人也敢给我们娘子脸色看,我们娘子真是招谁惹谁了……”

说着,她又伸出手擦了擦掉下来的几颗眼泪。

锦华把自己贴身带着的帕子递给她,安慰道:“娘子常说的,姑娘家就金贵在没出嫁的时候,在家不曾受的委屈,出嫁了都得囫囵受着。咱们来的晚,这才开了个头罢了,娘子还没委屈,你却先哭上了,不是叫别人看咱们笑话。再者自古来就少有新妇半点不受委屈的,便是宫里的皇后娘娘也得侍奉太后,不比寻常人家轻松的。”

锦瑟听了忙擦了擦脸,心理也好受了些。可她也担心,娘子一声不吭,任凭他们揉搓可怎么好。

“我就怕她们得寸进尺,”她说:“娘子心善不计较是一回事,可也不能叫他们觉得咱们好欺负,谁都来踩一脚,平白作践人!”

锦华看着哭得有些哽咽的锦瑟,一时忍俊不禁,提点道:“那你可是小瞧了咱们娘子,也是小瞧了咱们自己。你想想旧时在汴京,四小姐那般娇蛮,后来可有从咱们娘子手里讨到过半点便宜?”

叶氏护短,十分宠溺亲生的四小姐,因而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家中兄弟姐妹尽数让着她。

家中唯一的姐姐就成了她对比的上佳人选,事事都爱把二姐比下去。出门要坐最宽敞的马车,首饰要带最精致的,连衣裳也要比二姐鲜艳,总之有她在的地方,二姐必须是陪衬。

可后来,这位四小姐就渐渐老实了起来。虽还是一样爱争高下,却不会再拿亲姐姐做比对,便是远远瞧见了也会绕道走,绝不扰二姐姐的清净。

“她们可不知道咱们娘子的深浅,还当咱们娘子好欺负,如今桩桩件件,暂且记下,早晚有讨回来的时候。”

“真的吗,”锦瑟有些不信,这都三五年了,娘子并没有要发难的意思。

“咱们也来了好几年了,这洛府什么光景你还看不出来?”锦华笑着说:“他们越是挑事,咱们越发浑不在意,偏不叫他们如意。”

“好,我听姐姐的,”她忙擦干眼泪,浮上一抹微笑:“偏叫他们看看,什么是体统。虽说都是奴婢,却也不是人人当得起高门贵眷的女使的。”

“说的是。”锦华欣然一笑,看着眼前这个冲动的丫头恢复如常,也是颇有赞许之色。

青苗打了帘子出来,见锦瑟锦华坐在台阶上说话,轻声说道:“娘子方才听见动静,来问锦瑟姐姐是出了什么事。”

锦瑟一听邵氏问起,忙站起身来,担心问道:“娘子是醒了吗?”

“方才刚醒,说是觉着有些冷,我打发了茱萸去生炉子,这会子还没回来。”青苗如实说,又往连廊尽头瞧了瞧,蹙着眉头有些心急。

“你且去伺候着,”锦华说,反正她现在也无心睡觉,便打起精神去小厨房那儿看看,又吩咐了锦瑟:“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可明白?”

“知道了,纵是我再糊涂,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娘子的胎是头要紧的事情。”锦瑟微微一笑,带着青苗掀了帘子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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