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锦华绕过小花园往小厨房去，却没见到茱萸的身影。她瞧了一眼正在灶下打瞌睡的烧火丫头春香，将她轻轻推醒。

春香忙坐直了身子，见是邵氏身边的女使锦华，睡意全无，问道：“姐姐怎的往小厨房来了，若是要什么，差人来说一句就是了。”

她笑着说：“看我抓到一个现行，竟一个人在这里躲懒，若是叫顾妈妈看到了，看她怎么罚你。”

“好姐姐就饶我这一回，”春香知道锦华是逗她的，嬉笑着说：“我得了好东西，定去孝敬姐姐。”

“你能有什么好东西，月钱就这么几吊，也不买来奇珍异宝，我可不干那搜刮的缺德事。我且问你，瞧没瞧见茱萸？”

春香一愣，说道：“不曾瞧见，姐姐怎么会来这里找她。”

锦华挑了挑眉毛，叹道：“听说她往这里来了，竟没瞧见她，便多嘴来问你一句。”

府里的烧火丫头虽不是什么体面差事，但管着烧水生炉等杂事，事情不难，没什么油水，可厨房无小事，必得是信得过的人看管。

春香叹了口气，这茱萸向来不安分，因说：“咱们院子谁不知道她，仗着原是老夫人屋子里的，等着娘子抬举她做姨娘呢。这一回郎君上京，娘子没提让她一道跟去，指不定心里想些什么了。”

锦华朝她一笑，“小丫头片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上眼药了。”

“这可不是我红口白牙诬陷她，还没当上姨娘呢，就惦记着娘子的补品吃食，非要为难嬷嬷做一模一样的给她，若是不应，还要去老夫人那儿告诉。姐姐若是瞧不出她那点小心思，我可不信。”

“且先由着她吧，毕竟是自小跟着郎君的，本就是奔着姨娘的位置来了。若是这次郎君真的高中，她不提，老夫人总会提一句。”她又说：“防着些就是了。”

“知道了。”

“对了，生个取暖炉子，娘子说冷。”

春香忙去取了炉子和炭，生了火将暖炉备好，又一块儿点了个手炉说：“姐姐一并带去，路上冷。”

“知道你贴心，”锦华笑着说：“得空我们再一块儿说话。”

“还是姐姐最疼我。”

锦华今日不当值，回去的时候问了青苗，却说茱萸还没回来。她将暖炉和手炉一并交给她，说：“娘子等着，你快进去吧。”

青苗道了谢，便提着东西自己进屋去。

邵氏扶着腰坐了起来，看着锦瑟抱来一床雪白的貂皮压脚毯子，盖在了自己腿上，又端了水来给她，她喝了一口便搁在塌边的矮几上。

青苗瞧着邵氏的脸色，见还红润，心想大约还每到发动的时候。

正值阳光大好的时候，锦瑟将窗子支了起来，逆光浮沉，屋子里一时变得亮堂起来。

邵氏本就肤白，如今阳光一照，更显姿容焕发。因怀着孩子，她的身姿比从前略显圆润，却也难掩光华。

官眷讲得是温肃端庄，典则俊雅，内修于心外修于行。

在如今洛氏一族中，南山莫夫人气度若说是端和秀美，那邵娘子却胜在出尘脱俗。衣服首饰少有招蜂引蝶鲜亮之处，却独爱素静暗沉的衣裙，可里里外外却显不出半点暗淡，只让人觉得清澈端庄。

今日她上身穿了一件月白夹袄，下身穿了绛紫色的马面裙，鬓边一只嵌红宝石梅花鎏金簪子，阳光一照，熠熠生辉。

“方才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是出了什么事？”邵氏接过青苗递来的手炉，放在膝盖上，沉眸问道。

“原是顾妈妈来回小主子乳母的事儿，”锦瑟浅笑着上前，说：“只是官署衙门里在册的也不得闲，顾妈妈又往坊间去了一趟。倒是相看好了一个，又说出身不大好，顾妈妈左右为难，所以来讨娘子的主意。”

邵氏自然也是为着乳母的事情发愁，她把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蹙眉说道：“也不必拘泥什么，出身也由不得人选，究竟怎么样你可打听清楚了？”

锦瑟又说：“顾妈妈说，原是这位妇人的叔叔犯了事，连累到了她家。发落的时候因急急许了人，这才逃过一劫。如今也是跟着她家郎君安生过日子，养了两个儿子，小儿子就是七月里生的，听说这夫人因从前也是好人家养出来的，遇事倒也得体。顾妈妈亲自去看过，两个孩子都养的白胖。”

“因着慎太子，官家龙颜大怒，发落的岂止一家两家，流落民间的公子小姐却也不是没有，既是因她叔叔犯事，她又置身之外，那就让顾妈妈带进府来看一眼。若果真没差错，留下来就是。”

“是，锦瑟记下了。这两日恰好天晴，不如就带了她来，给娘子仔细看看。”

邵氏点了头，锦瑟也心中也是长松了一口气。若娘子再问其他的，她又不是个会扯谎的，怕会说漏嘴。娘子既然不提，那今日这桩事就烂在肚子里了。

不多时就有外间伺候膳食的惠香来报，说是小厨房炖了今日的补品来，正在外面候着。

“今日炖的什么？”锦瑟看了跟着的四个人，一人手上拿着一样，皆用红案奉着，很是精致好看。

惠香一一揭开，扑面而来一阵香甜枣香：“按例是红枣枸杞汤，花生核桃糕，羊羹，另前儿娘子说想吃点酸的，奴婢就让小厨房做了醋藕夹子，娘子一块儿尝尝。”

点心十分精致，看得锦瑟不免露出了笑意，回头朝邵氏说道：“小厨房近来可用心了不少，日日都变着花样让娘子多吃一口。”

邵氏听了朝她们浅笑，又叫人发了些赏钱给小厨房里的女使和嬷嬷。

锦瑟服侍完主母用过茶点，便领了两个小丫鬟去取钥匙，准备拿点铜钱银两封赏底下人。正要出门，她忽听见外面帘子动了动，却见茱萸提着炉子要往里面来。

青苗正巧拿了针线坐在门边，见茱萸红着眼眶要往里面去，忙拦着她道：“这会子你平白闯进来做什么，暖炉早就送过来了。里头主母刚醒，你这样哭哭啼啼是要想讨谁的嫌，劝你别再生事，连累一屋子姐妹受过。”

茱萸愣了一会儿，知道定是有人去寻过她，心中惊疑不定，忙要出去。

“站着，”锦瑟看着茱萸，上下逡巡了她一遍，见她今天一身灰白色襦裙，上面罩着一件水绿的褙子，倭坠髻上只用一条红带子绑着，倒也显出几分少女的娇艳来。

虽说主母并不要求女使的穿着打扮，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只按旧例的样子穿戴。官中每月都会给女使嬷嬷们裁衣裳，下人的衣裳用不上好料子，除非主人家赏赐，否则就那么几件衣裳，换了换去也换不出花样来。

可茱萸却不一样，她是老夫人屋里的。二房虽不得老夫人喜欢，可照样要塞人过来，左右能多一只眼睛盯着儿子的举动，她如何不乐意。

但老夫人这番用心却也太迟了，因她平日就疏远着二房，又反感结邵家这门亲，本就不闻不问，如今平白无故安个人进来，颇为惹人猜疑；更不知是谁撺掇的，亲迎前一个月才把茱萸塞过来，如今谁能不晓得其中深意，不过就是为了给邵氏添堵罢了。

可二房平日里，都是青苗惠香几个伺候。她们见茱萸拿着包袱往屋子走，拦也不是，赶也不是。

采莲和茱萸是一块儿进的府，人牙子领进来的时候一溜的女孩儿中数茱萸最水灵，老夫人一眼就相中了她，把她放在身边养着。

那时候茱萸也以为自己会是老夫人跟前最得宠的丫头，可日子久了，反倒采莲更讨老夫人喜欢。论容貌，采莲可及不上自己半分。

先前，老夫人也是喜欢她的，可后来大郎君多看了她几眼之后，老夫人就不让她在身边伺候了。

茱萸当然是更愿意去大房伺候的，大房的娘子门户低心思好猜，而且，大郎君对她可不是毫无心思的。若是做了大郎君的姨娘再生个儿子，那她下半辈子可就衣食无忧了。

如今可好，倒让采莲那小蹄子得了脸做了大房姨娘，她却正经连个姑娘都没挣上。

白瞎了一幅好模样，她愤恨不已。

谁让自己是奴婢的命，老夫人发话让他去二房，她便只能收拾包袱去找二房郎君。茱萸先前还有些委屈，待见了洛泽谦，她又一颗心扑到了洛泽谦身上。论容貌才情，二房郎君可算得上人中翘楚了。

茱萸羞红了脸，却不见洛泽谦连正眼都没给她，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她只仗着自己是老夫人那儿的，又觉得二房需要这么一个能递话又嘴甜的屋里人，初时还有些自信，以为这姨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平日里也懒怠，还使唤起院子里的女使婆子来，大有登堂入室做主子的意头。

如花似玉的豆蔻少女，未必人见人爱。

她要作妖，洛泽谦自然也厌烦她痴缠，先时还有些耐性推拒她，后来就干脆不许她近身了。任凭老夫人话里话外地提点，洛泽谦一律以尚未娶妻不宜纳妾为由，搪塞过去。

时间久了，其他小厮女使也不大搭理茱萸了。都是做人奴婢的，虽说老夫人授意，到底还要郎君点头，如今可还没做姨娘，就摆起姨娘的款来了，跟谁充主子娘子呢？

二房伺候久的人心里都清楚，纵使老夫人授意，可郎君又几时听过荣喜堂的吩咐。其他人自然也就把茱萸当个笑话看了。

青苗和惠香一向是老实本分的，办事也很干净利落。邵氏进门后，打听了些缘故，就将她们由扫撒女使晋为二等女使，份例也跟着提上去。

青苗惠香得了邵氏的恩惠，越发只忠心服侍邵氏，一如既往本分做事。这两年下来，两人和锦瑟锦华都相处融洽，唯独茱萸还做着姨娘的美梦。

老夫人既看重茱萸，便每月都赏好些衣裳料子给她，各色时新鲜艳的衣裳，比正经高门小姐的还多。旁人看了，她倒不像个丫鬟，却是像个主子打扮，看得人多了，便也见怪不怪。

茱萸也是该哭的，同她一起进府的采莲，这都已经是大房过了文契的妾室了。眼见着自己年纪一点点大起来，这水灵的小姑娘一茬接着一茬凑到她跟前来，她还能拿什么争。好容易盼着邵娘子有了身子不能伺候二房郎君，偏他又远赴汴京去了，若是考不中还好，考中了若是点了翰林，可不是两三年都不能回来。

她越想越没指望，青苗叫她去生炉子，她却跑去了园子里哭。这出园子来来往往，人多又杂，她每哭一回，就能有人报到老夫人跟前去。

她一个丫鬟是斗不过主母，可老夫人一向讨厌邵氏，但凡有能挑错的地方，她都不吝送些口舌话柄。

才刚进来，她就见青苗要来赶自己出去。原本就委屈，如今更是不顺气，茱萸眼眶一湿，又要落下泪来。人家是正经主子，她一个奴婢，若是寻到自己一丁点的错处，那还是任人宰割的份。

还没走几步，茱萸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自己。一块儿共事四五年了，锦瑟的声音，茱萸还是听得出来的。

“锦瑟姐姐，”她手里还拿着炉子，眼眶微红，一幅我见犹怜的模样。

锦瑟看着她略一挑眉，其实他心里也纳闷，从前郎君也并不是见不到茱萸，怎么就生不出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来。如今瞧着这梨花带雨的小模样，可不叫人心疼？

“这是打哪儿受了委屈回来，怎么还哭上了？”

茱萸忙摇头，脑袋飞快地思索着，道：“今日风大，因要生炉子，不巧烟灰落入眼睛里了，这才掉了几滴泪。”

“那就去洗把脸梳洗干净，娘子这几日就要临盆，屋子里不许见哭声。炉子就搁在外室去，娘子那儿已是够暖和了。”

茱萸连连称是，慌忙退了出去。

“以后娘子不叫她，不许她进来伺候。”锦瑟瞄了门边两个女使，等听到了应答，这才带着人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