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终究是深秋,风也透着几分寒意。不多时,青苗就叫人把窗子都合上了,独留了书案旁的一扇圆月窗。

这一阵,院子里的桂花树开得正好,香气从花园一直蔓延到二门上。惠香闻着舒服,便叫人折了一些插在书案的百宝花瓶里。

黄色的小花压弯了枝条,落入阳光投在纸上,描出修长的轮廓。甜香弥漫,黄花暖意融融,闻着便觉沁人心脾,增添了一室的光彩。

邵氏自幼长于汴京,北方干冷,桂花树是稀罕物。但到了修川,桂花便成了随处可见的植物。每年到了秋季,她必定是要折两支放在屋子里供观赏的,今年也不例外。

每隔几日,惠香就会来换一拨,这桂花毕竟不是死物,花落了就要插上几支新鲜的。

邵氏躺得久,腿上有些乏,想着要下地走两步。

青苗扶着她起身,两人一同走到了窗子下面。

这扇圆月窗正对着院子那颗桂花树,举目望去,就能见到洋洋洒洒的桂花落了枝头,连风都带着一股子香甜味。窗子下面就是一条鹅卵石小径,小径旁垒砌的石头缝里还常有野花滋生,青苔小花,却也有些情趣。

青苗把卷帘放了下来,挡住了外面的阳光。

这卷帘轻薄细密,因它薄如蝉翼,便放下来的时候也常常能看清外面的景色,是汴京权贵们钟爱的帘子,一片就价值不菲。邵氏的陪嫁里就整整齐齐摆了六副。

邵氏进门后,曾将这帘子分别赠给了夏夫人和郭娘子,可她们哪里懂得这些。郭氏毕竟在乎礼数,没有多说什么。夏氏却半点不留情面,当时就说这纱帘也拿来送人,还当谁没见过好东西。

邵氏只能一笑而过。

而今荣喜堂和碧落汀都没有挂上,依旧还被两位主人压在箱底,只有沉雪庐悉数挂着。

秋风送爽,吹得帘子微动。邵氏不经意间抬起头,就见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匆匆而过,那人一边抹眼泪一边急急往外走去。

“她又是怎么了?”邵氏自然是认得那人,只不动声色问道。

青苗忙答:“刚才锦瑟姐姐出去的时候也问过她,她说是迷了眼睛,锦瑟姐姐就叫她出去了。”

邵氏应了一声,拉了拉身上披着的大衫,说:“挑个合适的时候,送些露水给她洗洗眼睛。”

“奴婢记下了。”

邵氏所谓的合适的时候,当然大有深意。若非她借故生事,每每哭泣都能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她也懒得理会她。一个女使不知天高地厚,生出妄念,还不是上面的人授意的。

想是她哪里又不自在,要到外头去哭上一回才罢。但她只要往外头去哭,邵氏便要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去给她递帕子递水,传到夏老夫人耳朵里,虽还是会过问,却也没有发作的地方,左不过几句心疼责备的话。

“她今年多大了?”邵氏扶着肚子,蹙眉问道。

青苗想了想,蹙眉说:“想是有二十了,奴婢记得她从老夫人那儿出来时,正正好十六岁。”

邵氏微微叹了口气,二十岁,这年纪算得上老姑娘了。原在汴京时,高门大户收一两个通房妾室也是寻常,这其中就有不少是近身伺候女使出身,当然也有从外面买来的,但无论什么来路都是十五六岁花骨朵似的年纪开的脸,断没有二十岁才抬举通房妾室的先例。

“你叫两个嬷嬷平日多盯着些,等郎君回来,是去是留就有准数了。”

青苗应了一声,将邵氏扶到软塌上歇息。

茱萸出了沉雪庐,自觉委屈便跑去荷花塘边抽泣一阵。荷花塘尽头便是荣喜堂,老夫人虽不时常出门,但她身边的柳筠姑娘却是必然会从这条道上经过。从前柳筠姑娘来府上小住的时候,茱萸还伺候过她一阵,想是有些情分在的。

果然,不出一会儿,就远远看见一抹桃红色的身影往荣喜堂这儿走来。

柳筠下个月满十五岁,也到了议亲许嫁的年纪。夏老夫人和妹妹本就生的十分相似,再者柳筠容貌酷似其祖母,连带着也有几分像夏老夫人年轻的时候。老夫人看着喜欢,便也把她当半个孙女来看。

柳夏氏自己过得清苦,膝下三女一儿,如今只盼着长孙女能嫁个好人家,日后能帮衬着一家子弟妹。柳筠自知没有出身和才貌,家中父母更是没有指望,便常常来老夫人这里走动。老夫人心疼她,必定能替她谋个好亲事。

她才从春雨馆出来,就听见荷花塘这儿有人偷偷哭泣。柳筠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该管洛家的闲事,可是人都赶到她跟前来了,再装作无知无觉,面上也过不去。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她笑着问:“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便告诉二舅母去,她最是宽厚公道的,定能替你做主。”

茱萸哽咽了一番,抬起头,端的一幅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好模样,这幅容貌竟让柳筠怔了怔。都是女子,哪有不爱美的人。她虽不是洛府里的正经小姐,却也老夫人跟前得脸的表姑娘,主子奴婢,容貌却天差地别,反倒让她心里生出几分别扭。

“谢柳姑娘关切,”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怯懦小声道:“并没有人欺负奴婢,奴婢不过是感慨岁月,哭一哭自己罢了。”

柳筠这才勾起嘴角,想起她年岁已大,自己却还正当韶华,顿时有了底气来,安慰说:“你从前侍奉老夫人,如今又在沉雪庐当差,老夫人又隔三差五赏你首饰衣裳。这份体面,便是我这表小姐也没有的。老夫人看重你,二舅母又厚待你,你且别再妄自菲薄,将来总会有好去处。”

“可是……”她可不想往别处去,在这洛府待了十二年了,盼着给二郎君做姨娘。这外头的正经娘子不过是有份尊荣,吃穿用度哪里有洛府里好,她可不愿意出去活受罪;“可奴婢是洛府的人,哪儿也不去,就想者好生伺候主子。”

“你有这份心,就是个好的。”柳筠哪里能看不穿她的心思,满洛府谁不知道她是要给二表舅做姨娘的,她才不去参活二表舅院子里的事,说:“你再哭,老夫人可要心疼的。她疼你这么些年,你忍心叫她时时惦记你么。”

茱萸听着柳筠都把老夫人搬出来了,却也不敢再多说,忙擦了擦眼泪说:“是,是奴婢不知分寸了。”

“我如今正要去给老夫人请安,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摇了摇头,哭完了自然不去老夫人那里讨骂,便说:“奴婢还有差事要当,这便回去了。”

“去吧。”柳筠看着她起身行礼,身姿婀娜,步步生莲,往那沉雪庐走去。待人走远了,柳筠却沉了脸吩咐身边的女使:“往后咱们换一条路走,这小径以后不那么好走了。”

太阳正盛,秋风又寒,茱萸低着头脚下匆匆,忽而在墙根处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她正要发作,一抬头却见洛泽栩正含笑看着她。她面上羞红,忙低下头去。

洛泽栩刚过而立之年,膝下儿女双全,却也没耽误他寻花问柳。他的夫人郭氏生育了四个儿女身材早就走了形,便也不怎么和她亲近。正巧老夫人把自己身边的女使塞了过来,郭氏自知不得丈夫喜欢,纵是有些膈应却也遂了他的心意。

其实采莲算不得多貌美,和茱萸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但和郭氏比却绰绰有余,且采莲说话熨帖,举止娇俏魅惑,谁能不动心。

先时他还受用,可日子久了腻味了采莲又看上了朱氏,如今朱氏也生了孩子,一时也不能伺候,如今身边正缺个新鲜。

方才茱萸突兀撞上来,洛泽栩只觉得身上似还留有一股子桂花香,好闻得紧。他认得这女子,洛府规矩多,女使轻易不能往成年的郎君公子哥儿身边凑,他认得茱萸还是因为旧时总往老夫人那儿请安的缘故。

这番相遇,更是勾起了洛泽栩心理的陈年往事。先前,他跟老夫人也讨过茱萸,可老夫人见他这魂都被勾走的模样愣是没应下,反倒把采莲送了过来。

用老夫人的话说,养她这么大可不是让她来勾引儿子的,看这狐媚浪荡的模样,定不是本分的,不如打发了她出去。

洛泽栩虽在风月上不堪,但却是至孝之人,更是半点不敢忤逆母亲。听见母亲是动了怒,他便心知这事成不了。左右他是舍不得这么一个尤物,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务之急是留下她,留待来日。

“是儿糊涂了,茱萸自幼长在母亲身边,事事尽心。儿不该夺人所爱,倒叫母亲落了刻薄的名声。”

老夫人这才稍稍消了气,觉得为了个毛丫头伤了母子情分也不值当,便说:“她才多大,这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还要多留几年呢。”

洛泽栩听了心中松了口气,面上浮出笑意:“母亲宽厚,前几日儿的同窗还提起,母亲接济了几个寒门子弟,坊间都传母亲的贤明。”

“真的?”夏氏早年在官眷中名声不好,如今年纪大了也经历了不少,虽脾性举止还和从前一样,但她不大出门,外面自然对她的闲话就淡了。如今她接济了兄弟姐妹的子女读书,竟还能博得一个好名声,怎么能不高兴。又细问了几句得到的都是好话,她越发腰都分外直了起来。

“自然是真的,否则书院怎会有人知晓。”他又奉承几句讨母亲欢心,待见母亲神色如常,这才退了出来。

他按想茱萸还小,再等两年也无妨,左右他的身边还有个采莲以解相思。谁知他得了采莲和朱氏,却几乎将茱萸抛到了脑后,也不再过问她的事。

如今想起了当初这桩风流事,这才记起有这么个人,想来也是缘分。

洛泽栩一双眼睛在眼前女子身上上逡巡半晌,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来:“这不是老夫人身边的茱萸姑娘么,走这么急作甚,撞得本郎君身上好生疼痛。”

茱萸忙抬起头,眼神满是惊慌,这位郎君是老夫人的心头肉,没人敢得罪他,因说:“是奴婢冒失了,郎君若是有个好歹,奴婢粉身碎骨都不足惜。”

他见茱萸抬头,又是一番惊艳,就靠这幅容貌,得月楼的浮影姑娘便要将花魁拱手相让。他扯了扯嘴角,见茱萸眼眶红红,便说:“谁给你委屈受了,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茱萸面上又是一红,笑着说:“奴婢若是受了委屈,自然有邵娘子替奴婢做主,怎好劳烦大郎君。”

洛泽栩听了一愣,问道:“怎的如今在弟妹手底下当差了?”

虽不是值得宣扬的光彩事,她却还是咬了咬嘴唇如实说了:“两年前老夫人就让奴婢来二房伺候了,奴婢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人也蠢笨,怕没有新来的女使们伶俐,这才悲秋伤月罢了。”

这样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洛泽栩嘴角抽了抽,顿时心中不爽快,直有种自己种的桃子被别人摘了的感觉。按说母亲是向着他的,他想要的人母亲竟平白给了二弟,凭什么好的都被二弟占了去。

他娶妻娶的是乡绅之女,二弟娶妻娶的是正二品的官家小姐;他只能在平笙书院读书,二弟却可以去国子监进学,如今想要个可心的人,竟也去了二房。

洛泽栩未成婚前从不把二弟放在眼里,左不过一个不得宠的兄弟,他又占了长,没什么好怕的。可自从成家立业后,他就事事不顺。二弟学业有成中了举,自己如今却也只是个秀才,旁人提起洛家,谁人不知洛家二郎君是国子监的太学生。

他冷笑道:“这好的很,二弟可是难得的俊才。”

平白遭一顿奚落,茱萸又落下泪来,不敢再提:“大郎君说的是,奴婢告退。”

“等等,”瞧着这幅委屈的模样,他又有些心疼,莫不是二弟不喜欢他。佳人在侧,又能有几个柳下惠。可他转念一想,二弟这书呆子的性子,说不准还真是个不解风情的。

他身为兄长,也不好直接过问二弟的后院,便旁敲侧击地问:“弟妹宅心仁厚,你若是有所求,不妨求她。她念着你是老夫人那儿出来的,也不会太决绝了。”

“大郎君心善怜惜奴婢,只是奴婢却不敢有恃无恐。邵娘子待下人都是极好的,只是奴婢粗苯,入不了二郎君的眼……”

洛泽栩听了,心中又翻腾了起来,到底还是逃不出他的手心的,因笑着说:“你生的好,不愁没有出路。”

茱萸先是一惊,随后却也难掩羞涩。其实,若是能跟着大郎君,倒也不错…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这大郎君生的英伟,对她又是这般怜香惜玉,二房主母心思好猜,采莲还和她情同姐妹呢!她越发把大房想成事事如意的琅嬛福地来,一时竟娇羞了起来,说:“大郎君说笑了,奴婢蒲柳之姿,哪里值得说嘴的。”

“本郎君说你好,你受着就是。”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这一双柔荑,眼角却瞥见了郭氏身边的杨嬷嬷正端着衣裳远远走来,便只得作罢,说道:“你且先去,来日方长。”

茱萸不敢多说,福了福身,含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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