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从前是洛泽栩的乳母,如今郭氏当家,便得了郭氏的信任,在下人之间颇有脸面。
今日官中给女使们裁了衣裳,按着规矩大房今日领用。原本这样的小事也不必杨嬷嬷自己亲跑一趟,往常都是派底下这些小丫头去的。
不过这一次,因杨嬷嬷央了人,要给她乡下的孙女裁一身体面衣裳去议亲,所以便亲自过来看了。
这些年杨氏因受重用,便也得了好些赏赐,其中就有郭夫人赏给她几匹桃红色织锦云萝缎,原是预备着给大小姐裁冬衣的,只不过大小姐不肯穿这些香浮艳俗的颜色,白放着可惜。
恰巧一回,杨氏偶然提起自己乡下的外孙女要去议亲,郭氏就把这个缎子赏给了她。大小姐瞧不上的东西,杨氏却觉得极好。草芥之民,一辈子也难见这般颜色,自然是如获至宝。
杨嬷嬷摸着这光鲜的衣裳爱不释手,可恨自己已是半截入土的人,否则她定要日日穿戴打扮起来。一时又感慨着女儿嫁了那样的破落户,朝不保夕的,若非她时时接济,女婿一家恐怕早就沿街乞讨了。
她正暗自伤神,抬眼就瞥见大郎君跟前走过一抹倩影。杨氏心中咯噔一跳,待想仔细看时那女使却匆匆走了,只剩大郎君迎面走来。
洛泽栩被人撞破好事,心中自是不快,却也不能显现出来。一则郭氏究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哪怕自己瞧不上却也不能不顾及她的脸面,二则茱萸如今是二房的人,想要心想事成还得仔细谋划一番。
他扫了一眼杨氏,笑着说:“这会子杨妈妈怎么亲自出来了,取衣裳这些小事交给那些小丫头片子做就是了,怎还劳动妈妈亲自走这一趟。”
杨氏忙堆笑,福身请安到:“请郎君安。老奴哪里就这么金贵了,这都是应该做的。娘子给玉姐儿送吃食,我这也是顺道,左右库房离荣喜堂也不远。”
听见她提起洛延玉,倒是激起了洛泽栩的慈父之心,因问:“听她母亲说,玉儿染了风寒病了几天,如今可好些了?”
“老奴问了玉姐儿屋子里的点墨,今日玉姐多吃了一碟子糕点,又去老夫人那儿问了安,想必是好多了。”杨嬷嬷笑着说:“郎君若是放心不下,不妨亲自去看看。”
“这不正要往母亲屋子里去么,待我给母亲请过安,再去瞧她。”
杨嬷嬷脸上笑意更浓了,因说:“想来玉姐儿也是极盼着郎君去瞧她的,有郎君这般慈爱的父亲,是玉姐的福气。”
洛泽栩只含笑点头,也不愿多停留,便说:“那妈妈去办差吧,我去看看母亲和玉儿。”说完,他便笑着径直走过杨氏身边。
洛延玉自幼陪着老夫人生活,如今长到了十岁的半大姑娘,对亲生父亲却是越发冷漠了起来。初时,祖母还时时提及他父亲如何孝顺,如何伟岸,洛延玉自然也是心心念念企盼着父亲的关爱,虽说日日相见,可父亲张口就是二叔家的是非长短,对自己却少有关切,渐渐的,却也心凉了起来。
如今她独自住在荣喜堂,母亲也有了弟弟妹妹,父亲又纳了妾室,一个自幼就没有承欢膝下的长女,还能有多少真心。日子久了,洛延玉忽而就想明白了。一家子兄弟姐妹,她不过是用来替父母争宠的工具罢了。
此时,她正心无旁骛地拿着针线绣着一朵鸢尾,打算做一个荷包。幸好祖父向来疼爱她,亲自教她读书认字,她才不至于走祖母和母亲的老路。
“小姐的绣的鸢尾真是别致,”点翠一面整理着丝线,一面笑着说:“小姐是要送给娘子吗?”
洛延玉却只落寞一笑:“母亲不缺这些。”
“这些年娘子也是事多人乏,心里还是惦记着小姐的。”点翠知道洛延玉心中有怨,大房这些年接二连三多了好些小主子,还有几人记得这位大房长女呢。老夫人屋子里虽不至于苛待她,但自小离开生父生母,情分终究是疏远了。
“是啊,”她不咸不淡地说:“我晓得母亲是疼我的。”
点翠朝点墨看去,却见点墨蹙眉朝自己摇摇头,她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点翠收拾着针线,抬头就见老夫人屋子里的冬至姑娘掀了帘子进来。
冬至含笑,朝洛延玉福身道:“大小姐,前面大房郎君来给老夫人问安,老夫人请大小姐到前面去。”
洛延玉只得放下手中的针线,闻言并不见喜色,说:“你去回老夫人,说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冬至笑着应了一声,便小心退了出去。
点墨依着小主人平日的喜好,挑了一袭松青色缎面裙,配上橘黄色缠枝牡丹妆花缎坎肩夹袄,又重新梳了一遍头发。镜子里的少女一时明艳不少,只是面色深沉,淡眉轻蹙,全然没有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
“小姐若是不想去,称病不去便是了。”点墨替她系着衣袂,心疼说道:“本也不是说谎,想来老夫人是不会怪罪的。”
“祖母自然不会怪罪我,可若我不去”她理了理袖口,又说:“父亲回去便要过问母亲,母亲一向听不得重话,一觉得委屈定会向我哭诉,烦得很。”
点翠听了噗嗤一笑,说:“小姐说的是。”
洛延玉听见她笑,心情也松快了一些,脸颊染上笑意,问:“你笑什么?”
“奴婢是觉得小姐如今越发未卜先知了,”她说:“看人却比旁人都清楚,像是娘子肚子里的蛔虫了。”
“我哪里是谁肚子里的蛔虫,母亲一向藏不住心事,不必想就能知道”她微笑地接过点翠递过来的手炉,转身说:“走吧,该叫他们等急了。”
老夫人的屋子里烧了两个火炉,帘子掀起,铺面就是一股热浪。洛延玉却也不能当着人说热,只将手炉放在了门口的红木架子上,再往里面走去。正要转身,不经意见到架子里面挂着一件桃红绣花鸟纹长斗篷,她便看向进门就跟在身边的冬至。
冬至含笑说道:“柳家表姑娘避去后院了。”
洛延玉微微一笑,便也不再多问。
绕过一座八扇彩凤双飞屏,她就看见夏氏坐在上首主位上,下首西侧,端坐着她不常见面的父亲。
老人家正和儿子说笑,被哄得满面春风,见冬至带着孙女进来,还未收起一脸笑意,便说:“玉儿来了,快过来让祖母看看。”
“玉儿请祖母安,”她恭敬拜了拜,又朝洛泽栩微微转身,垂眸福身道:“请父亲安。”
老夫人点头笑了笑,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又吩咐身后的女使小梅:“去把那碟子桂花糖糕端来,给玉儿尝尝。”
年纪大的人多爱看小辈,尤其爱看她们穿的鲜活光亮。今日孙女这一身,显见她是极满意的。
“前儿她病了一阵,大夫说是时节更替着了风寒,”她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责怪道:“你这做父亲的也忒心狠了些,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竟然一句过问也没有。”
洛泽栩忙赔笑告罪,看着女儿低着头浅笑,却始终不肯抬头和自己对视,一时也羞臊,说道:“你这孩子这么拘束做什么,身上若是觉着不好,打发人告诉你母亲就是了,何苦自己一个人扛着。”
“她还不是心疼我,”夏氏佯装怒意,“依我看,玉儿比你知道心疼人。”
“是是是,母亲教训的是……”他忙附和着,又问:“如今你可好些了?”
洛延玉笑着说:“劳父亲关心,今日好多了。”
“玉儿,你柳家姨表姐在后头玩呢,带着这桂花糕去找她吧。祖母和你父亲还有几句话要说。”
洛延玉心中如获大赦,便起身告退。
荣喜堂后院种了不少果树,如今深秋,树上结了不少果子,时常能引来一些偷果子的小麻雀。初时老夫人还有耐性,日子久了却发觉这些小雀不但啃她的果子,还弄得满院子处处都是鸟屎,恶臭熏天的。夏氏坏了心情,自然也装不出慈悲心肠来,专找了会打鸟的仆从,日日守着她的果子林。
“玉儿来了,”柳筠手里正拿着一只橘子,笑吟吟地看向洛延玉的方向。因她自小就是荣喜堂的常客,与洛延玉自然有些相熟。
两人虽说差了三四岁,但因老夫人授意,她们相处得不差。
“我在老夫人那儿看见了你的斗篷,猜想是你来了,”她对着园子里的果子树,含笑道:“今年的橘子结得格外大些,祖母十分高兴的。”
柳筠看了一眼手里的橘子,笑着说;“玉儿尝过没,我一进屋姨婆就抓了两个给我,本想剥来尝尝,不曾想你父亲来问安,我就匆匆躲了出来。”
一大一小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往附近的亭子走去。
洛延玉却笑着摇摇头,说:“表姐吃,大夫嘱咐我这两日要少吃寒凉的东西,日常能吃的都需到炉子上热一遍才好。”
柳筠看着洛延玉身上的锦衣华服,心中生出些艳羡来。她今日虽也穿着提花大衫襦裙,可比不得洛延玉日日可供替换的各色织锦华服。
她能见人的也就那几件衣裳,数量少到能让人看一眼就知道是她的东西。柳筠的心,被莫名刺痛了。家事门第,就是这么不可逾越。她只叹洛延玉托生得好,一世千金之躯。她戴得了羊脂玉鎏金镯子,而自己却只配带一双素银镯子,心中不免泛酸。
也不知,她日后还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以她的门第,堪堪不过小家碧玉罢了。
“表姐,”洛延玉伸出纤纤素手,将橘子剥好,从中间掰开分作两半,说道:“这橘子的确甜,可还是少吃些,吃多了易上火生疮,咱们一人一半吧。”
柳筠收回思绪,笑着说:“好,到让我想起小时候,咱们俩坐在院子里分一块西瓜吃。那时候,你还不懂吐籽,一瓤西瓜竟囫囵全吃了,急得我去请了大夫来。”
“姐姐又拿这事儿取笑我,”洛延玉笑着说:“姐姐也是个半大孩子,竟不知道西瓜籽吃进肚子也不打紧的。”
她轻笑一声,说:“如今你越发伶牙俐齿,说你一句,竟有好几句话等着我。”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听见林子那边传来陌生少年的声音。柳筠心中一惊,望向洛延玉,只见她也是一脸意外,但没有那般惊慌的神色。
隔着密密麻麻的苹果树,这位少年的真容倒也没叫人瞧仔细。不过,他的声音却十分好听,年纪不大,开口稍显稚嫩。
“不是说往园子里来了,怎么不见人?”少年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蹙眉问道。
隔着茂密的树枝,柳筠只看得清那人穿着一袭浅褐直裰,没有戴帽,头上的顶髻上插着一根白玉簪子。
他身边的小厮穿着黑色短打,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正恭顺地跟在后面。
“表姑娘许是往大夫人那儿去了,少爷不必着急。”
柳筠听到他们说什么少爷表姑娘的,还当是说自己,可转念一想,她也不认得什么外南,便略带疑惑地问道:“你家亲戚?”
洛延玉朝她笑得狡黠,探头看了一眼,却没有急匆匆走出去,说:“自然是的,这里是祖母的院子,不是亲戚谁能进来?”
她听见洛延玉说是夏老夫人的亲戚,心里皱眉。夏家可没什么登得上台面的亲戚,即便是小一辈里的读书人,才学也并不出众,能不能中举还尚且堪忧。
看着他张口就是寻人,柳筠不免想起小时候母亲常带着她来打秋风的日子。如今想想,也实在不是什么体面光彩的事情。这个少年郎,该不会也是来这儿打秋风的吧。一时,她便心思淡淡,也不想出去抛头露面。她如今十四岁了,必不能叫别人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莫表哥,我在这儿呢,”洛延玉难得开心,高声呼道:“你怎么还没看见我呀,我可不出去找你的。”
这响亮的声音,却吓坏了柳筠,她略带惊吓道:“你做什么,他是外男!咱们不能轻易见他的。”
“怕什么,这是园子里又不是内室,且莫表哥也不是外男,他是哥哥。”
“他是你哥哥不假,可并不是我哥哥呀。”
洛延玉满心想见他,便说:“若你介意,叫点墨带你出去吧。”
柳筠无语,叹了口气便带着自己的女使避出去:“罢了,这园子我也熟,我去你屋子里坐会儿。”
莫齐飞绕过林子,正好和柳筠碰了个正着,两人均是一怔。
女孩的脑海里突兀想起了那首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她常在闺中,能见的多是女眷,便是异性也不过是些长辈,而生的好看又可以见的同辈更是没有。这许是她人生中见过的,最端庄好看的男子了。
柳筠惊在这位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竟看的痴了,虽他的眼神里除了意外,并没有其他意思。
想是她实在不美,叫人也生不出惊艳的。
莫齐飞忙别过脸,肃然作揖道:“小生唐突了,还当是我家的小表妹。”
柳玉听见洛延玉口中的莫表哥竟然和自己说话了,脸颊忽而烫了一起来,低头羞赧:“是小女没仔细看路。”
“少爷,表姑娘该着急了,”小厮瞥了一眼那女孩,小声提醒说:“这李子耽搁了好些日子,再久就不好吃了。”
莫齐飞点头,便也匆匆告辞,走了几步,见洛延玉正趴在石栏上朝她招手。少女笑靥如花,声音如银铃般好听,竟是这秋日里难得一抹温暖。
“你小心些,那石栏这般高,当心跌下来。”他蹙眉关切,却也不忍心对她说重话。
柳筠听见声音回过头,看着他拾级而上的背影,莫名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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