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老太太生前面生养了五个女儿,好容易得了一个儿子,心中自是欢喜无比。自此她便满心只有这个小儿子,灾荒年间所有的口粮都紧着小儿,几个女儿瘦得像干柴,牙缝里挤出吃的来养活他。
老太太几个女儿皆已成婚,生儿育女,各自过活,早年又因老太太偏疼小儿子,几个姑娘心中不平,也少回娘家走动。如今幼弟一病去了,只老太太一人哭得肝肠寸断,姐妹几个都不见太多哭声。
家中没有其他男丁,报丧的事就落到吴氏身上。她伤心之余,便带了大儿子去各处报丧,又叫鹿铃回洛家去告知老太太。她哪里想得到,自家郎君体弱至此,竟抗不过一场风寒,就这么撒手去了。
她还等着去洛家吃酒席,叫女儿露露脸的。如今好事尽,吴氏只觉天都像要塌下来了。
十四这日,家中挂了白幡,柳氏族亲得了消息,各家出了人丁来帮着料理丧事。几个妇人身上扎着素带,聚到一块儿,便东家长西家短喋喋不休。
吴氏正帮几个孩子穿戴孝服,就听鹿铃来报,说洛家老夫人来了,正在老太太屋子里。
柳家老太太哭晕了几回,直嚷着白发人送黑发人,见自己亲姐姐带着长子过来吊丧,更是触景生情。她见了洛泽栩,想着自己去了的小儿子,一时泪如雨下,只顾自己哭着。
沈嬷嬷给洛家老夫人搬了把椅子,又扶着她坐下。洛泽栩扶着老夫人坐下,就去外面相帮去了。
夏氏心里也道这妹妹命苦,早年居丧,晚年更是丧子。她不免落下泪来,轻声安慰:“妹妹,你就多保重自己,节哀顺变。家里还有这些孩子们,便是看着这些孩子们的面上,多少顾惜自己,别叫阿宝走得心不安。”
“我若是看着他们日后有着落,我今日陪着他一并去了我也愿意,”儿子都没了,老太太哭得也真:“可我们这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半点指望都没有。大姐,我究竟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这样折磨我……”她捶胸之余,痛哭流涕,似恨不能跟着儿子一块儿去了。
沈嬷嬷忙将她的手拉开,好生劝慰道:“老太太,您不是还有几个孙儿吗,左右难过不了几年,待他们大了能读书能种地,还怕家里不好吗。”
夏氏听了也说:“我看那几个孩子,都是肯吃苦有力气的,对祖母也很孝顺,妹妹,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将来若有有出息,不也是给你和阿宝添光嘛。”
“不是我不愿意活着,”老太太说着:“实在也看不到指望,吴氏是个没盘算的,家里多少年若非我拘束着,早就挥霍一空了。可怜那几个孩子,若她们母亲改嫁,将来可怎么办。”
老夫人听了,想都不想就说:“不是还有我呢,你家里这几个小的,我都管。”她拍着胸脯保证,说:“我几时骗过你。”
柳家老太太听了,严重略过一丝光亮,怕自己听错般,只再问道:“当真?”
“当真!”老夫人重复一遍,又说:“日后几个哥儿娶媳妇我也管了,有我在,吴氏就算改嫁,这几个孩子也能好好的在柳家生活,绝不叫他们流落到外头去认别人做祖宗。”
老太太听了老夫人保证,这才稍稍止住泪,只是对于长孙女还是难免忧心,又说:“那几个哥儿却也还小,只是筠儿如今大了,眼见就要议亲,三年之后也不知道还没有人家看得她。女子十七未嫁,传出去名声不好。”
“这也是白担心,”老夫人拍着她的手说:“她不过是因有孝在身,并非是她嫁不出去。官府也是明白人,至多罚几个钱,算不得多大事。左右我替她留意着,修川那些个乡绅富户,便是看在我的情面上,也不能为难阿筠的。”
老太太心中满意,便也没了心事,擦了擦眼泪和这老姐姐说起话来。
如今家里举丧,外面请了姑子念经超度,烟烛灰烬四处弥漫,因无人看管这些洒扫杂事,院子里看上去有些乌烟瘴气。柳家老太太身子经不住熬,几个孩子又都在灵前守孝,迎来送往这些事便落在了吴氏身上。
她顾得了这边,就顾不过来那头,各处越发乱了起来。
吴氏听闻老夫人过来,本想进来请个安。可听见婆婆给老夫人说的话,一时气得直哭,心中忿忿不平。大约从此往后,她便不会与老夫人多说话了。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朝着老太太的屋子恨恨瞪了一眼,冷笑道:“我还想着一辈子守寡便罢了,不想她连出路都替我想好了。好啊,看看咱们谁熬得过谁。”她啐了一口,拂袖离去,一路走到灵堂,在丈夫牌位前烧纸哭丧。
第二日家中有事,老夫人便留下几个得力的仆妇帮着料理丧事,直到日暮西垂,眼见柳家看上去齐整一些,这才带着洛泽栩回府去。
“咱们家里办宴席,那边却在举丧,”洛泽栩不免感慨,这可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又说:“姨妈吃了一辈子苦,如今连表哥也走了,孤苦伶仃实在不易。”
夏氏听了,只觉得大儿子有一颗菩萨心肠,便朝他欣慰一笑:“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心疼她们,可人各有命,咱们能帮就帮着些,其余的,就看造化吧。”
邵氏也听说了柳家的事,便差人买了香烛纸钱等物,并一封银俩,让青苗送去。
至十五这一日,洛家正门大开,住的远的赶早就来,大多是老夫人的族亲,各个都赶着往老夫人屋子里请安。老夫人前一日去柳家吊丧,今日人有些乏,便授意免了他们的请安之礼,只叫郭氏替她应付着。
稍晚些,便是老爷子旧时的同僚,携家眷前来道贺。一时门庭若市,车马相齐,原本宽阔的安宁巷一时间拥挤不堪。莫家公子,莫齐飞也在受邀之列。只是这一回他是以洛平初学生的身份前来,不代表莫老夫人。
最后来的都是些路途遥远的,其中便有南山洛家的族亲。南山大老爷和夫人莫氏因上了年纪,不宜远行,遂派了长房洛泽诚前来道贺。
一时高朋满座,道贺之声延绵未绝,人人脸上皆是艳羡。如今外面都觉洛家有东山再起的指望,那些攀得上或者攀不上的旧员小吏,即便没有收到帖子,也都上赶着来送礼。只是他们道贺完后,依旧被管事小厮们连人带礼物送出门去。
莫齐飞已经是举子,站在一群而立之年的长辈之间,显得格格不入。不过他是少年老成的性子,应对起来也是进退有度,虽不至于特别出众,倒也没有辱莫家族门楣,深得洛老爷子赞赏。
直至华灯初上,外面有管事来报开席,洛平初便带着旧友往男宾席而去。
席间自是觥筹交错,相谈甚欢,端的一副其乐融融。
官眷们自是好奇这位新封的诰命夫人,本该由郭氏接待的女眷,却都往邵氏那边靠去。郭氏心里不痛快,却也无可奈何,只恨自己没有个二品官员的爹,明里暗里都要被邵氏比下去。
“大姑,”郭家几个孩子今日都来了,聚在一块玩闹。郭氏自幼疼爱这个娘家侄女,时常叫人送吃食衣裳给她,一时便拉着她嘘寒问暖。
“婵娟,你大哥怎么不来?”郭氏笑着问。
“大哥来了,在前面和姑父他们一块儿。”她和洛延玉是同年生的,养在乡下,日头底下待久了就晒黑了脸,不比洛延玉白净。她刚想说怎么没人和你玩,放眼望去,却见孩子们并不在一块儿玩,而是各自为营。
那些女公子们挽着手坐在亭子里玩笑说话,旁若无人,尤在云端不可触碰。她们相互交换着手里的绢扇,似在讨论着什么,又或者结伴赏花,言笑晏晏,文雅秀美。
反观另一边那些出自平民的女孩,初时对她们充满好奇,讨论着她们的穿戴。过后,有几个眼红得紧了,学着她们的姿态偏却做出丑态来,引得众人哄笑,只等看到她们愠怒的神色才肯收敛。
官眷千金们自然不高兴,也不愿和她们亲近,便更是紧凑在一起不理旁人。
郭氏挑了挑眉,扬声问道:“玉儿呢,怎么不见?”
杨嬷嬷便赶过来,说道:“玉姐儿和苏姑娘在荣喜堂陪着老夫人呢,老夫人今日咳了两声。点墨早上来告诉过娘子,娘子忘了?”
郭氏这才想起来,但她根本没放在心上。今日既然是大宴,她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想着娘家的侄女没人陪伴玩耍,她心里就不乐意,便说:“去叫她出来,正经表姐来家里做客,她做主人家的只顾躲懒怎么成。不是还有苏家那个丫头在吗,这会子心里就不能多念念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易?你去领了她,到我这里来。”
她又笑着看着郭家女儿,说:“你等等,一会叫你表姐带着你们到处逛逛,想要什么好吃的,就告诉杨嬷嬷。”说话间,便又有几个亲戚媳妇凑过来和她攀谈,郭氏便继续与他们虚与委蛇。
洛延玉正和苏岑岑吃茶,忽然听见女使来请她,便放下了茶盏。她晨起就忙着替祖母誊写礼单册子,才松了口气,好容易到苏岑岑这儿讨口茶喝,偏又被母亲叫去,自然有些不情不愿。
苏岑岑却推着她往外去,说:“你家里做东,岂有主人家不见客的道理。那些都是你的表姐表妹们,又不是外人,你这么含羞带怯做什么,快去吧。”
“不如你陪我一块儿去吧,”洛延玉自打苏岑岑来了,见她行事规矩,性子豁达,难得还有七巧玲珑心,两人便越来越投机,竟日日舍不得分开。
“我去做什么,我跟你已经是饶了许多弯子的亲戚了,这会子我若是个懂事的,自然不凑到前面去添乱。”她又笑着说:“老夫人这里也离不得人,沈嬷嬷都被拉去做事了,难道真要老夫人一个人守着这荣喜堂。”
洛延玉朝老夫人的屋子看了看,今日本是祖母身上不爽快,这会子还在睡,等睡醒了,总要去席面上露个脸。柳家的事她也知道,也不怪祖母兴致不高了。
“你先去,等会儿老夫人醒了,我自然会去的。”
洛延玉只好点了点头,心情渐好,便起身往前面去了。
郭氏点名让她去陪郭婵娟,可是走到一半,却被几个官眷千金拦住了去路。这些还偏又是洛延玉有些交际的女孩,洛延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尴尬一笑。
“洛姐姐,今日府上摆宴好气派,我和母亲赴过那么多宴席,今日还是同一遭的热闹。”
来人是张通判家的女儿,今日属她穿得最华丽,月白绣石榴花织金缎制成的千褶百迭裙,上罩鲜红色夹袄,竖着双丫髻,不仅衬得她肤白貌美,更是一种女孩子中最娇艳的一个。
洛延玉瞧着她若有所指的模样,笑着说:“韶光妹妹尽兴,姐姐也算尽了地主之谊。大家难得一聚,恕我失陪,母亲唤我。”
“你也是官家小姐,不与我们一处,是要跟那些乡下人吟诗作赋吗?”
只听得同行的女公子们皆是掩面而笑,更是打开了话匣子,说出许多不曾多见得举止来,半点不忌讳主人家还在跟前。
洛延玉只觉得脸上无光,她素日也不太与她们往来,女红诗词倒也凑得上话,但因她们都是官员之女,属衙内女公子之列,而她至多不过是个致仕二品朝散大夫的孙女,她父亲更是不值一提。
所以这些官家小姐既怕她,又不怕她。只是她却觉得奇怪,平日里相处原也客气,今日不知怎么,一个个都似压着怒火,无处发泄,只等她来。她待一想,却也猜到七八分,多少是那些人惹了她们不喜。
“咱们还是不要为难洛姐姐,”沈知府的女儿素来和张邵光交好,一向同仇敌忾,她们奚落够了,自然也要维持面上的体统,便笑着说:“洛姐姐还有差事,咱们这样误她事,过后该恨我们了。”
洛延玉强颜欢笑,辞了她们,就往郭婵娟那儿走去。
杨婵娟是个站不定的孩子,她等了会儿就撒丫子寻别处玩去了。洛延玉找了半天却也没寻到她,便也由得她去了。
她只想躲得旁人远远的,便往假山那儿的一座秋千架走去。她见一个眼生的女使站在那儿似等什么人。
那女使远远看见洛延玉,就迎了上来,笑着说:“给洛家大小姐请安。”
“你是……我家的女使?”洛延玉好奇问道。
“奴婢是莫家婢女,叫鹊桥。”她笑盈盈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包粽子糖,塞到她手里,说:“哥儿在前面陪客抽不开身,叫奴婢把这包粽子糖给小姐带过来。今日来客多,小姐若是受气便吃点粽子糖消消火。”
洛延玉本来有些无精打采,听到鹊桥这么说,竟噗嗤笑了出来:“这粽子糖还有这好处,多谢莫哥哥挂念了。”
鹊桥见她眉开眼笑,心中也是松了口气,又说:“奴婢混进来不能久留,先退下了。”
“好,难为你了。”洛延玉便拿着粽子糖,摸出一颗塞进嘴巴里,一面欣赏荷花池的景致,一面细细品味这陈记粽子糖的甜味。
“你在吃什么,也分我点?”郭婵娟也不知是几时来的,只悄悄凑到她身后,吓她一个机灵。
洛延玉忙把糖藏好,护食一般捏着袖子不许她靠近。
感觉今天特别流水账,日常嫌弃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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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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