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婵娟一向在姑母这边有求必应,但凡想要的,没有拿不到的。好几次,郭氏为了哄她高兴,把本该给洛延玉的衣料吃食都全数给了她。洛延玉只因不在乎那些小东西,便也不当回事。
可今日,这粽子糖她不想分给旁人。
“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么藏着?”她笑咪咪地看着她的袖子,一把扑上来,抢她的袖子。
“你撒手!”洛延玉方才还被奚落的,现在还要受郭婵娟的气。脾气上来了,连声音也顾不得大小,只大声叫喊着。
女使们听见动静忙往这边来,将两个扭打在一块儿的孩子分开。
郭家姑娘手上力气大,把洛延玉的袖子也扯破了,而洛家姑娘也不是挨打的份,扯着郭婵娟的头发差点就拽了一把下来。
待众人将她俩劝开,两人身上都狼狈不堪,皆不服气。郭婵娟仗着年纪小,也不分场合便嚎啕大哭。众人只当她孩子脾气,又劝洛延玉让着她。
一时大人们听见动静都赶了过来,郭氏见状脸色难看到极点。她瞪了一眼洛延玉,只觉得女儿近来越发不懂事,从前善解人意的性子,如今竟变得爱计较起来。
杨嬷嬷招呼着众人开席,郭氏则领着两个孩子去后院换衣裳。女使们拿了些果子给郭家姑娘,一时哄得她破涕而笑,这才作罢。而洛延玉则在郭氏房里,静静等着母亲发作。
郭氏长叹一口气,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多留。今日她本就事多烦躁,偏生家里的小祖宗还来添乱。她见桌子上放着一包陈记粽子糖,便知道两人是为着什么打起来的。她越想越生气,怒而拍了一下桌子,把女儿吓一跳,已是气极。
“不就几颗粽子糖!你至于跟你妹妹扭打起来,”郭氏从未这么凶悍地跟女儿说过话,又道:“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平日里少不得有嬷嬷女使替你跑腿办好。你郭家妹妹有什么,你怎么能和她一般见识,亏你还是个官家小姐!”
洛延玉心中不平,母亲训话她只能听着不能还嘴,可今日又没有旁人,她定定看了会儿郭氏,道:“阿娘平日生气,是为着什么?阿娘看重父亲,看重掌家的权利,看重几个弟弟。可阿娘,你可知玉儿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郭氏一时无言以对。
“我记得莲姨娘来院子里的时候,阿娘气得砸了屋子里所有东西,”洛延玉眼泪簌簌:“我记得阿娘只对着我哭,说爹被狐狸精抢走了。”
“提这些做什么……”
“这粽子糖是玉儿最喜欢吃的,阿娘从来不知道,阿娘只知道叫我同情别人,可玉儿心里也委屈。我不分辨不过是怕阿娘不高兴,我不知道阿娘为什么非要委屈玉儿也要成全别人。难不成,就因我不是养在母亲跟前,所以就要比旁人矮一截吗?”
“闭嘴!”郭氏听了只觉得荒唐,她又羞又气,抖着手指指着门外:“今日家里那么多贵客看着,你不睦亲友也罢了,非得动起手来。过了今日,你可知外面会怎么传你。客气的,说你厉害,不客气的,便说咱们家里教女不善,不仅你说不到好的亲事,还得连累妹妹们日后的前程。今日我不过说你几句,你竟能回我一大车话。怎么,我说你,你当我脸上有光?”
洛延玉听到这些,便也不再顶撞,擦了擦眼泪拉着郭氏的手说:“娘我错了。”可她知道事情也远没有郭氏说的这么严重,姐妹们打架拌嘴,本也是寻常事。那些官眷千金里,有谁没有和姐姐妹妹争风吃醋的,不过是不对外面讲罢了。
郭氏见洛延玉服了软,便也不和一个孩子计较,叫人给她擦了擦脸,依旧带她去席面上吃饭。只是,她对郭婵娟的态度,却有些细微的变化了。
以后但凡有什么东西要送旁人的,郭氏回过问一句女儿。
年深日久,转眼过了三四年,家里孩子们都大了。苏岑岑和洛延玉都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那些还在襁褓里的孩子,转眼间也会跑会跳,到了招猫逗狗的年纪。洛延泫更是粉雕玉琢,十分惹人喜欢。
初时,她也跟着洛延佳和洛世杰一块儿玩,年岁相仿,总是格外投契。可日子久了,她就觉得她与堂姐堂兄有些不同。为什么她的父亲,从没有来看过她。有那么几次,洛延泫看着洛泽栩抱着堂哥堂姐,心中有那么一处酸涩不已。
洛延泫这一日写完陈夫子的功课,便往母亲屋子里来。在她心里,母亲永远都是那么端庄典雅,举手投足总是恰到好处,她有时会不自觉地学她的样子,可怎么也学不会。
她平日有殷嬷嬷照顾着,但有时想得紧了,就会一个人偷偷跑到母亲屋子里。洛延泫有时躲在帘子后面,就能看见一抹绛紫的身影端坐在书案前。这是素日邵氏常作的打扮,鬓间一只白玉鎏金簪子,宜室宜家。
“大雪天的,你一个人跑来做什么?”邵氏听见动静,只微笑朝她看来,柔声问道。
洛延泫便朝母亲挨过去,见她正在读信,只问:“爹爹又给母亲寄信了吗?”
邵氏苦笑,点头道:“爹爹问晏儿可好,又问你四哥哥可好,爹爹说甚是想念。”
“那爹爹为什么不来看我们。”
邵氏语塞,她自然知道洛泽谦心里是有她们母女的,否则家书也不会一封封如雪片般飞来,催着她们迁往汴京。修川山高水远,也不是他想来就能来的。只是近来,劝他进京的人越发多了。
初时她提过一句晏儿还小不宜远行,洛泽谦便也作罢,可如今隔了两三年,她再也不能借此推脱。照说她这个正室娘子不在跟前,不正好便于他们花前月下么,怎的如今连叶氏也来信,请她上京。
“娘,”洛延泫问道:“我听大伯母说,娘不肯去汴京是因为对爹爹有怨,容不下叶姨娘是吗?”
“那你怎么想,”邵氏知道郭氏不会说她一句好话,却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只在乎女儿怎么想:“晏儿觉得娘是怎么样的人?”
就为当初借官中银子的事,郭氏早就看她不顺眼,如今这钱也没还上,还在官中挂着帐。
“娘是觉得我年纪小,舟车劳顿,怕我吃苦是吗?”洛延泫笑着问她。
邵氏心里熨帖,心中做了决断,不如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远地去了汴京。再不走,两个孩子真要被人教坏了。
“等过了年开春,咱们就去汴京,和爹爹一块儿,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洛延泫想了想,又问:“那祖父祖母并一大家子叔伯兄弟姐妹,也跟我们走吗?”
邵氏抱着她,缓缓道:“娘只能带着你和哥哥先走,其余的娘也不知道。”她不忍直接告诉她,自此就和爹爹一块儿过得。只是见她和几个姐妹相处得这般亲近,非要叫他们分离,一时怕她难以接受,只好先哄着她。
可孩子大多聪慧,洛延泫听见母亲这样说,心里就有些眉目。只是她年纪小,更好奇一些新鲜事物。比如,那个素未谋面的爹,究竟长得什么样。
母女俩说话时,就有洛延玉身边的侍女点翠来递话:“说张通判府上二小姐明日做生日,胡夫人给咱们老夫人下了帖子,请府上几位小姐一块儿去凑个热闹玩笑几句。”
邵氏听说是张通判家的二小姐,便知道是胡夫人所出,嫡女十四生辰,也是个好日子。只是洛延泫实在小了些,她又问道:“六小姐也去吗?”
点翠笑着说:“奴婢才从碧落汀过来,郭娘子说六小姐会去的。”
“阿娘,我想去看看。”洛延泫央求道,“天天只在家里几处地方闲逛,看都看腻了。难得出门,你就让我去嘛……”
“那你可要好好跟着你大姐姐,不能添乱。”邵氏见女儿渴求不已,想着如今再修川的时日也不多,便不忍拒绝她,点头应下了。
洛延泫一听能出门自是欢欣鼓舞,一晚上翻来覆去,待到深夜才睡去。于是,第二日她便睡过了头,匆忙穿戴一番,便去前头找两位姐姐。
“你可真慢。”待她上了马车坐好,就听见洛延佳蹙眉抱怨着:“再不来,我们就走了。”
洛延泫只道她是等得不耐烦了,便也抱歉一笑:“我忘了东西,回头取了再回来了,这才耽搁了。”
洛延玉却并不着急,自打前几年郭婵娟闹了一回,她也不大爱出门。若不是母亲非要她去,她还真不想去。她跟张韶光,本来也没什么交情。
“快坐好,”洛延玉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子坐好,吩咐点翠叫车夫赶车。
张通判是兴和十二年的进士,因深得天子信任,在海宁州任上已有十年之久。她家原在吴兴一带,后来因张通判左迁才搬到了修川附近。说来胡夫人会请洛家几位姑娘去,也是因着旧时老爷子提拔张家的恩惠。这些年过去,胡夫人虽不常来,但遇大小事人情节礼总是到的。
如今因汴京东宫得宠,洛泽谦又得天子倚重,居东宫洗马一职。因他官场得意,连带着整个洛家都水涨船高。外人瞧着隐隐有复兴之意,胡夫人便热情了起来。
洛延玉和张韶光也算是自幼相识,但她两个的脾气却是各不相同。张韶光自幼随着父母生活,家中只有两个哥哥,又没有其他姐妹,自然是万千宠爱集一身。她又是个喜爱张扬有好胜心的,甚是自负,从来眼里看不见旁人。
今日她做生日,必然更是不可一世。
马车有张府的仆从来牵,女使们扶着洛家姐妹下马车。今日来赴宴的有好些和洛言语年岁相仿的女孩。其中就有知州沈家的大小姐,县承李家的三小姐,各个都是才貌双全的豆蔻少女,聚到一起说笑时,如莺啼嬉笑,婉转动人。
洛延玉身在其中其实并不起眼,她虽出落得不俗,也不至于不俗到惊为天人的地步。百花丛中,她也只是其中一朵,断不能自负到一枝独秀。
胡夫人远远就看见了洛家姐妹的身影,亲自走上前来迎她。能得主母这般热情,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洛家姐妹自然也是受宠若惊。这些女公子们肯来,除却是胡夫人盛情难却,都有一己心照不宣的私心。
原是张通判家的二郎君如今年已十八,去年中了进士。三百进士,各个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天子钦点门生。
这官宦千金都知道一句诗: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这汴京里的高门贵眷们瞧过了,总得轮到她们看个新鲜了。有进士这份尊荣在,让千金们对这位张通判家的二郎君更是充满好奇。
可巧如今这位二郎君可尚未议亲,但外面传的风风雨雨,已有许多世家大族有意与张家结秦晋之好,如今张通判和胡夫人,不可谓不得意。
所以,女公子们看到胡夫人对洛延玉热切有佳,由不得她们不多想。相比两眼一抹黑的汴京世家,这知根知底的洛家实在是上佳之选。
女公子们心中各有千秋,暗含嫉妒。
这其中就有沈知州的女儿沈雨眠,她家和张家的关系,可比洛家要近得多。她和张韶光更是众人皆知的闺中密友,近水楼台,她也不是没见过张起沉,且家世门第也般配的上。沈雨眠一度觉得张氏娘子这个位置,非她莫属。
而今见胡夫人这么喜欢洛家的大小姐,她只咬唇一言不发,只干看着。这世上,还有谁比张家二哥更配得起如意郎君这四个字呢。
她一点都不想坐以待毙。
远处的洛延泫,哪里知道自己的姐姐此时早已成了众矢之的。
胡夫人客气地夸了洛延玉一番,眼睛放在了两个小娃娃身上。这两个孩子穿戴得都很喜庆,留着长发,非常讨人喜欢。
洛延玉看着胡夫人在两个妹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立刻会意,将两个妹妹往前推了推,说:“穿红衣裳的是家里行六的妹妹,叫延佳;穿紫衣裳的是我二婶婶家的女儿,家里行七,叫延泫。”
“哎呀,长得可真好看,”胡夫人笑得和蔼,叫人拿了些糕点果子给她们吃,有叫人带着两个孩子去后头玩。
“咱们该有四年不见了,如今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你祖父身体可好?”
“托夫人的福,一向都还好。”洛延玉客气道:“今日妹妹生日,小女略备了些薄礼。家父家母也问张大人和夫人安。”
这通身的气派,胡夫人初时还没把她当回事,只因她家如今渐起,这才对她客气些。今日看下来,言谈举止倒也十分得体,半点没有孩提时的毛躁了。那夏氏什么秉性,她哪里会不知道,却也没想到这个孙女倒是养得不差。
“平日里,跟着谁读书认字呢?”胡夫人关切问道,她只好奇,这洛延玉是有什么高人指点不成。
洛延玉一笑,又说:“家里请了女夫子,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不值一提的。”
“想来定是位高人了,”胡夫人笑着说:“我家韶光平日里被我骄纵惯了,若是能有你这般好的性子,再请十个夫子我也愿意。”
“夫人廖赞了,”洛延玉笑得有些羞怯,忙说:“韶光伶俐通透,又活泼俏丽,旁人见了谁不喜欢。”
沈雨眠见胡夫人带着洛延玉往连廊那儿去了,心中好奇,只远远跟着。两人也不是说什么悄悄话,她自然也能听到些许。
只见胡夫人拉着她说起了家常,问了她读书认字之类的,心中更是不安起来。
“你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忽然,张韶光笑嘻嘻地从后面拍了她一下,沈雨眠惊吓不小,忙转过身来看着眼前始作俑者。
“你吓死我了。”她拍了拍胸口,平复一下,却见连廊里只剩下洛延玉,胡夫人已经走了。她便也没了兴致再偷听,只想拉着她回去。
可张韶光偏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顿时皱了皱眉头,问道:“她在这儿做什么?”
洛延玉回头,三人视线相碰,撞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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