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茱萸近来一阵常躲着人,偶或出现,便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初时大家都以为她只是郁郁寡欢,精神不济,后来又时常困乏嗜睡,都当她是病了。她又说不是什么大事,便也拖着不肯去请大夫。

杏儿有一回往后面去,就见她躲在暗处吐得昏天暗地,她便上前替她顺气。这茱萸是老夫人那儿出来的,想着如今对她和善些,将来倘或老夫人记起她,还能替自己说几句话。

两人都不是这院子的人,虽背后各为其主,只因都恨主母,因此走得也近一些。杏儿来了这两个月,两人已是成了推心置腹的知心姐妹。

“你这是这么回事,怎么就吐成这样?”她故作不平,似替她委屈一般,说:“都说邵夫人菩萨心肠,没想到如此刻薄,好歹你也是老夫人赏下来给二郎君做小的,过得却还不如一个粗使婆子。”

茱萸听了这话,心里也越发苦涩,更恨邵氏耽误她大好年华,挡了她的出路。可如今,她还不能说破,等她哄好了大郎君,定要风光进碧落汀去做姨娘。

府里的大郎君玷污了自己兄弟的通房,打得也是邵氏的脸。稍稍添油加醋,只说是邵氏容不下她,纵容大房行苟且之事,到时候看她怎么做高高在上的节妇!

“主母素来恨我,二郎也远在汴京。我不过一个出身卑微的女使,谁敢替我说一句话。如今她又封了诰命,便是老夫人有心替我安排,也要忌惮三分。”

“话虽如此说,可你这样吃苦头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赔你去看大夫吧。我就说你是我娘家嫂子,咱们带着帷帽出门,不会惹人注意。”

茱萸听了觉得可行,虽说事情已是**不离十,好歹也得看一回大夫她才放心。因此两人便打定主意,约了日子出门。

这一日,茱萸来跟邵氏请安,说屋子里的丝线没了,要出门买去。邵氏见她这几年很是安分,便也同意了。杏儿惯会借着大房主母的势进出后门,旁人也见惯不惯。

两人约在青石巷口子那儿,雇了一顶青衣小车,往医馆行去。那医馆的坐馆大夫通妇女难症,调理孕产妇也声名在外,许多小姐姑娘身上不好,都往这里看病。

这日家中的主事大夫不在,问诊的是他的徒弟。这小徒弟年纪不大,但师傅的本事也学得七七八八,看个小症候也是手到擒来。

他替茱萸切了脉,笑着说:“恭喜这位娘子,脉向珠滚玉盘,是滑脉无疑。娘子家里要添丁了。”

茱萸已过花信之年,寻常人家的女子早就儿女双全。她因在后宅虚度了许多年华,这还是头一回怀上子嗣,自是觉得人生圆满,心生喜悦。

那大夫开了安胎的药方,又配了些保胎丸,茱萸喜不自胜,重金谢过,便出了医馆大门。

杏儿已买了吃食回来,见茱萸已经出来了,两人互相扶持上了马车,她见茱萸摘下帷帽后喜笑颜开的高兴模样,便说:“可看准了,大夫有说什么?”

茱萸摇摇头,只拿她当姐妹,笑着说:“没事,好的很,我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原来杏儿平日里也抱怨郭氏小气,连发个赏钱都扣扣搜搜,若非她拿了小姐东西出去典当,恐怕她爹娘就要闹上门子来。如今听茱萸有了好事,更是愿意巴结奉承她,只觉得她好运气。

这做奴婢哪有出头之日,还不如做了姨娘,大小也是半个主子,将来还有孩子可以依靠,也算是在大门户里站稳了脚跟。她自是没什么出路的,虽有些颜色,和茱萸相比却是天壤之别,更何况人家背后有老夫人这座靠山。

她自是有自知之明。

“等我抬了姨娘,我把你要过来吧。”茱萸笑着说:“你也不能跟着二房去汴京,不如和我作伴,过几年我就放你出去嫁人。”

杏儿听了,竟是含泪感激不已,只觉有了指望,便说:“还是姐姐待我好。”

可谁知,东窗事发,杏儿却是第一个把她的事情抖出来的。婆子来抓人的时候,茱萸正在榻上浅眠,一手还护着肚子。

钟嬷嬷叫人提了水桶来,拿葫芦瓢舀起一瓢子水,当下就朝她脸上泼去。茱萸无端被淋了一身水,大惊之余醒过来。

她见自己屋子里站了不少人,便怒道:“准许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顾嬷嬷穿过众人,却从外间走了进来,冷眼瞧了瞧这幅怯弱病西施的模样,冷笑道:“茱萸姑娘倒是躺的舒服,一会儿见了夫人,想仔细了再回话。”她又看了看这狭小的屋子,因她身份不同,主母格外开门,许她单独住一间屋子。不成想这蹄子忘本负义,竟私通大房郎君,玷污这沉雪庐的门楣。

“都给我细细的搜了!既然是藏着掖着,难保没有一两样遗漏的东西。”

众人听了顾嬷嬷吩咐,立即翻箱倒柜起来。茱萸想要反抗,无奈被几个媳妇按住了,动弹不得。

婆子从枕头下翻出一瓶白术丸子,又在箱子底下翻出大夫开的药方。钟嬷嬷不识字,便交给顾嬷嬷看。顾嬷嬷瞥了一眼,恨不能撕了她,只恨恨道:“小□□,这回还看你怎么狡辩。带走!”

茱萸见杏儿跪在中间,顿时明白了过来,只觉得心凉了半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邵氏握着茶盏的指节发白,几乎要捏碎了盏子,好容易平复下来,便把茶盏搁下,接过顾嬷嬷递过来的罪证。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已是少见的愤怒了。

“夫人,大郎是真心疼爱我,求夫人开恩叫我去吧。”

邵氏听见她如此说,初时还生大房的气,此时发觉她自甘下贱,竟觉得可笑不已。原来还当大房欺负他们人人少势弱,所以让丫鬟受了欺负,如今却发觉她原是要另寻高枝,自己反倒棒打鸳鸯。

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

“找人牙子来,发卖了。”她如今多看这女子一眼,都觉得恶心。邵氏长叹一口气,只用手轻揉着额头。

茱萸听了脸色一白,便奋力挣扎起来,呼喊着自己冤屈,只说是大郎君强迫的她,她是万般无奈才从了的。这闹得外头都听见了动静,杏儿却连一句话都不说。

“夫人,这好歹是大郎的子嗣。奴婢生死是小,子嗣却无辜,老夫人若是知道,也不能叫这洛家的子嗣流落在外。”她大声喊着,好似生怕旁人听不见她的动静。

“亏你还有脸说,”邵氏恨得眼睛里能滴出血来,便说:“我想你也是可怜,原本打算了你的出路。你若愿意,便跟着我们母子上京寻夫;你不愿意留在二房,我自然给你添一份嫁妆,让你去外面找个好人家过。不想你倒是存了这心思,专拣那高处攀,连累咱们院子里所有女眷的清誉。我哪里对不住你,你竟恨我至此!?”

茱萸咬唇不语,她眼泪蒙蒙直直盯着邵氏,今日要不就死在这儿,要不就飞上枝头。叫她出去,那比让她死了还难受。她如此一想,便顾不得许多,只把性命豁出去,道:“奴婢留在这儿又有什么用,夫人,奴婢已经等了郎君足足十年了。”

她哽咽了一会儿,又说“夫人没进门前,大郎君便与奴婢情投意合,若非老夫人做主,奴婢也不会来二房伺候。如今二郎君走了五六年,夫人就像守活寡一般过了五六年。二郎君既然无情无义,不肯收用奴婢,难道还要奴婢像夫人一样青灯古佛过一辈子吗。奴婢不甘心,奴婢不愿意!”

邵氏听了,见她言辞恳切,想是肺腑之言并不是骗人的话。可即便如此,茱萸这话依旧都是大逆不道,只差没把不忠不孝说出来。

屋子里骤然沉默了,女使婆子们听了这话连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看邵氏的脸色。

顾嬷嬷一个箭步上前,狠狠扇了茱萸一耳光,怒道:“小□□,你还有理了。”

邵氏蹙眉看着茱萸,仿佛又不是再看她,只觉得她越发像一个人。旁人都道她是因忌惮着老夫人,所以才对茱萸诸多纵容。恐怕邵氏自己也未曾察觉,这些年她对茱萸有意无意的照拂。

“夫人,人牙子来了。”青苗进来说道:“在二门上等着,可要见她?”

茱萸这回是真害怕,再不敢口出狂言,她这幅样子落在人牙子手里,定不会让她平安生下孩子,如今年纪也不小,这般残花败柳谁家也敢要轻易收她的。

“夫人,夫人别把我发卖去别处。奴婢再不敢了,奴婢生是夫人的人,死也是夫人的鬼……”

邵氏看了她良久,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茱萸遥遥头,悲悲戚戚道:“奴婢自记事起就在人牙子手上度日,好在当年被老夫人收留,这才有条活路。”

“我带你去见老夫人。你是死是活,我却是顾不了的,且看你自己的造化吧。”邵氏垂眸,看着茱萸眼里生出些许亮光,淡淡地说。

杏儿则瘫坐在地上,只觉保住了一条小命。

邵氏带着茱萸往荣喜堂走过来,丫鬟刚打起帘子,就听得洛泽栩说出这般无情无义的话。她不动声色瞥了茱萸一眼,却见她脸色发白,神情已不似初时那般雀跃。

来都来了,哪里又由得了她做主。

听得小儿媳来请安,老夫人便也不叫大儿子再跪着,挥挥手让他坐到一旁去。她又瞪了大儿媳一眼,示意她收了哭声擦干净眼泪。

老夫人见邵氏请了安,又见身后那姿容艳丽的美婢长跪不起,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

郭氏自然不悦,只冷哼一声看向别处,心里恨不得将这茱萸千刀万剐。

“母亲,有一桩事情,媳妇做不了主,来讨母亲的主意。”她福了福身,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茱萸,作心痛状,道:“她自小侍奉老夫人一场,不想做下这等丑事,辜负了老夫人的栽培之情。杏儿虽然可恶,儿媳尚且发落得下,可她……母亲恕儿媳无能。”

顾嬷嬷把抄出来的东西递给了沈嬷嬷,沈嬷嬷复又呈到老夫人跟前。

“这是什么?”老夫人看了一眼,问道。

沈嬷嬷让小梅帮忙端着,她则从奉案上取出那黑瓶子看了看,又揭开红布塞子闻了闻,确认无疑了,就说:“这是白术丸,保胎的。”

她又拿起那张抓药的方子,说:“安顺堂开的药方,也是保胎的。”

夏氏瞪了一眼洛泽栩,虽然责怪,但看在孩子的份上,却也收了些脾气,道:“瞧瞧你干的好事!”

郭氏倍感屈辱,只哭着要打她,幸而被杨嬷嬷给拦住了。

“老二媳妇,你带她过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正好两房的人都在,今日便做个了断。”

邵氏微微敛容,尽量显得和颜悦色,道:“她固然该死,可稚子无辜,再者说州府解试就在眼前,若此时传出什么,耽误了大伯的名声也得不偿失。且茱萸虽分在我们二房这里,却是老夫人的丫头,儿媳不敢擅自做主。”

老夫人听了脸上有些挂不住,这茱萸的身契的确还在她手里。邵氏打骂几句或许无妨,若要发卖出去,却也是桩麻烦。

夏氏和郭氏听了,越发气恼茱萸,若是耽误她大郎的前程,她们能轻易绕过才怪。

“你抬起头来,”老夫人眯着眼睛看向茱萸,眼神不善:“既然,你跟大郎生米煮成熟饭,又怀了大郎的孩子。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去大房里伺候?”

茱萸直起身,点头如蒜捣:“奴婢生是大郎君的人,死是大郎君的鬼,奴婢愿意去大房伺候。”

夏老夫人又看向邵氏:“你既然说讨我的主意,想来不会反对吧。”

邵氏只浅笑:“不敢,母亲做主就是。”

“这一回,我知道是你兄嫂做错事,可苍蝇不叮无缝蛋,你二房里的女使行差踏错,也是你这个做主母的御下无方,如此两相抵过,再也不许提这件事。”她看了看两个儿媳,敲打道:“老爷子如今年纪大了,也不必为小事伤神,你们若是孝顺,就自己对了口风,不许横生枝节。”

郭氏和邵氏一同应下,为了遮掩这桩大房生出来的事,老夫人算的上是恩威并施。

因茱萸怀了身孕,抬妾一事办得仓促。当日回去,郭氏只叫人打扫了几间屋子,也不许人吹打,匆匆忙忙走完了礼。她也不接茱萸递过来的敬茶,就这么让她端着跪了好一会儿,才叫杨嬷嬷把茶接了。

华灯初上时,洛延泫从南雁馆回来就觉得女使们面色凝重,转头问杏儿去哪了。海棠就说,杏儿勾结外人行窃,被张婆子领回家去了。

晚间,她陪着母亲用了晚膳,说了今日在南雁馆的见闻,却见邵氏脸上有些疲惫,便也识趣不说话了。

“阿娘定是累了,早些歇息。”她福了福身,又听了母亲几句嘱咐,便回屋子里去。

沉雪庐正房,锦华正替邵氏捶腿,顾嬷嬷端了些茶点走了过来。

邵夫人正闭目养神,躺在榻上蹙眉思索。

“便宜那茱萸了,听说大房为了遮掩丑事,给她换了个名儿。如今只让人称作薇姨娘,对外只说是老夫人的恩典。”

锦瑟听了,只觉得好笑,便问:“换了什么名儿,也让我们知道,过几日去领用度,别叫领错了才好。”

“说是大郎君起的,叫采薇。”

“采莲采薇,她倒是坐享齐人之福。”锦瑟嗤之以鼻,不屑道。

顾嬷嬷见邵夫人眉宇还是微微蹙着,便问:“夫人怎么了?可是为了今日的事不痛快。”

一连除掉两个隐患,本该是好事,可邵氏却高兴不起来。她坐起身来,挥退了一屋子的女使,只留顾嬷嬷一个人。

她缓缓看向顾嬷嬷,迟疑道:“嬷嬷,你觉不觉得,她和浮提有几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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