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子很少离开自己的院落,她依附洛府生活,虽只有授课时相见,但府中那几个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如今花鸟使选采选民女入宫,她自然是听说了。洛延玉有家族庇佑,能从花名册上勾去,但苏岑岑却不行。
“也好,”陈夫子看了她们一会儿,心中不舍道:“只是路途遥远,还需格外谨慎。”
除了老夫人,长辈之中属陈夫子最偏爱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陈夫子虽是女子,见识却比不少老人还广,也难怪洛老爷会请她来教授女孩子们功课。
“夫子,”苏岑岑上前,握着她的手,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陈夫子看着她,好似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洛府这些女孩子中,属她最沉稳明白。洛延玉自然大家闺秀中的佼佼者,只是终究还是少女气重了些;洛延佳冲动霸道,受了郭氏的耳濡目染,将来也不知会长成什么样;洛延泫心思聪慧,奈何处处受掣,前途并不乐观。
唯独苏岑岑不同,她懂得如何保全自己。
“你进宫去,想来有出头之日。”她叹了口气,道:“可最是无情帝王家,凡事隐忍为上。那不是什么琅嬛福地,有时是一座枯坟,日日就像躺在棺材里。白日行尸走肉,夜里挨饿受冻,所以人人都想往上爬。你要力争上游,也要防着旁人的算计陷害”
苏岑岑垂眸,听着陈夫子对她的嘱咐,酸涩道:“好,我记下了。”
“只要不落选,哪怕指给王子王孙也无妨,千万别沦落成宫人,那便真的再难翻身。”
洛延玉听了,见两人越发悲戚了起来,忙劝着:“岑岑这般出众,哪里能落选,夫子要给岑岑一点信心。”
“哎,”陈夫子看向洛延玉,道:“还好不是你去,你去了,我更不放心。”
两人小姑娘相视一笑,一起握着陈夫子的手,自此三人便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的。
花鸟使使者杨内侍在洛府吃了一盏茶,还记得上一回来他是以天使的身份来宣旨,这一回却是替陛下采选东宫妃了。一晃五六年,他却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京中洛大人一切都好,只是甚是惦念妻女。”他笑着说:“如今七小姐也大了,想来赴京一事也准备妥当了吧。”
“妥了,不日就出发,兴许还能赶在杨大人前头赶到。”洛平初含笑道。
“陛下也极想念老大人,可惜天高水远,竟不能相见。”
洛平初忙朝东面作揖道:“臣谢陛下惦念,定不负陛下圣恩。”
杨内侍休息得够了,还得继续往下一户人家去,便不和他叙旧。洛老爷是个明白人,便派人客气地将他送了出去。出门前,有家仆偷偷塞了两张银票过去,杨内侍心里受用,面上还得推辞。
“老大人不必如此。”
洛平初却不慌不忙,道:“大人安心收下,苏家姑娘毕竟也是从我们府上出去的,还望沿途,大人能多照拂一下。”
那内使听了,便含笑收下了,“老大人总是这么客气。”
内廷采选,自有县衙派人开道,所到之处便造册登记。天家恩典,许的又是东宫,稍有些姿色的贫家女,便纷纷自荐。家中人口多,她们走了既能收一笔银子,又能减轻家中生计负担,若真有福气被太子看中,少不得将来有好日子过。
不过这采选并非人人能去,先有内使登册,须是家底清白适龄女子,再有嬷嬷考察诗书才艺,最后还得花鸟使点头才行。
像张韶光这样出自名门的,便不必循例,只安心在家等着就好。
贫寒人家的女孩纵有姿色第一关就过不了,大字不识是绝不行的,留下的二十个女孩中,必得是才貌双全,最后就是要看是否品性端庄。杨内侍看得多了,便蹙眉不喜,将那些妖娆多姿的一并剔除。
即便他这会儿不除名,进了宫给贵妃一看,也要被赶出去的。
柳家自然也此列,不过内官一查柳筠的年纪,就蹙了眉头。他朝轿内的人共身作揖,说道:“这柳家姑娘年逾十七,不在采选之列了。”
“姿容如何?”他问道。这才貌双全的毕竟少数,年岁也不是差许多,若是真有才华也可以放宽些。
“平庸,无过人之处。”
杨内侍就再没兴趣了,挥手道:“走罢。”
柳筠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便也放宽了心,见窗外的队伍走了,她也不为所动。
吴娘子见那内官都没踏进院子来,心里既可惜又高兴,女儿这么大岁数了,再不出嫁,他们家又得罚银子。她手里头能有几个钱,若不是她那短命的郎君死的早,柳筠何至于耽误到这岁数。
“都是你爹耽误的你,他若是活着,你何至于被人嫌弃至此。”说着,吴娘子又哭了起来,“老夫人也是个说话不算话的,说好替你打算,如今却只顾着自己的孙女,就把你生生抛在脑后,好歹你也在她跟前长大的,她怎么能这般无情。”
柳筠自是暗暗生恨,却没有和她母亲争执,冷笑道:“她都自顾不暇了,那里还能顾得了我。洛延玉才色过人,是上佳人选,定是在采选之列。老夫人指不定多伤心呢。”
“采选什么,人家早赶着定亲了,”吴娘子复又哭道:“许得还是故交之子,还进什么宫。”
柳筠一愣,忙问:“那张家不是退了亲吗,她和谁结亲去。”
“听说,是和什么莫家公子,”吴娘子也不想关心旁人,不耐烦道:“我哪里知道是谁家,他们的贵戚是我能攀上的么。今早喜礼都已经分发各处了,我也是才知道的。”
“莫……莫齐飞?”柳筠刷的白了脸,意图从吴氏脸上看出什么松动。
吴娘子思索一阵,蹙眉道:“像是这个名,你怎么知道的?”
柳筠听了,便心生苦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死丫头,”吴氏骂道:“有本事你也自己找个贵婿,也让我和你兄弟们沾沾你的光。整日就知道给我脸色瞧,也不知像谁……”
鹿铃正卷着袖子替她铺床,见柳筠脸色不好,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你出去忙吧,我自己待一会儿。”她冷冷吩咐道。
如今柳家几个孩子长大了,老夫人也许诺了她,今年不论柳筠嫁不嫁人,定要叫她回去的。她见快要熬到头了,诸事也不计较,只安静地退了出去。
她如今憔悴了不少,身量也瘦小,早已习惯起早贪黑地做活。若不是还有月例银子傍身,只怕她早就死在这家了。
修川不大,花鸟使停了三日就要往临安府去。而邵夫人也已经收拾妥当,预备带着两个孩子登舟北上。
洛世儒回来之前,陶桓恩已向邵氏辞行。他因家中父亲派人来接,所以要提早登船走。南雁馆中所用之物,也整列出十几箱子,派人运往汴京。
虽是走水路,离汴京却要行一两月之久,沿途停歇,说不定还会更久。她为了能赶在出门前把帕子绣出来,一日经由大半时辰是对着女红的。
邵氏劝了见她也不肯听,就由得她去。好在她是个勤学肯问的,拿着绷子日日往大姐姐那儿去请教。
洛延玉绣嫁衣,她绣绷子,两人都分外认真。
终于,在洛延玉绣完嫁衣之时,洛延泫的帕子也绣好了。她一早来请安,就听得陶桓恩说要离开,忙从怀里掏出东西给他。
陶桓恩看着帕子一愣,见她绣了青山和一对大雁,忍俊不禁。
“你嫌弃就还我,”洛延泫恐被人耻笑了去,就红着脸要抢回来。
可陶桓恩只笑着把手举起,不肯还她,道:“你答应我的,还能反悔?我不嫌弃就是了。”
这绣工的确还不纯熟,但也着实费了她一番功夫。他是个火眼晶晶的,自然明白小女孩的不易,便立马塞进袖子里,道:“心意我收下了,只是女红还得继续磨炼。”
洛延泫笑得尴尬,一想马上要分离,也有些不舍:“也不知到了京城,还能不能见到陶哥哥。”
邵氏在场,陶桓恩不能多说什么,就含笑道:“等你上京,我派人给你送乔迁贺礼。”
“陶哥哥住国公府里吗?”她想着国公府应该好找,说不定还能见一面的。
陶桓恩脸上的笑容微微敛了一些,他顶着世子的头衔,必然是要出入国公府。礼国公因晋王一事被牵连心中不喜,虽贞定郡主过身了,毕竟还留下一个孩子,且占着他的世子之位。
礼国公老夫人金氏向来又极厌恶这个孙子,因他眉眼与郡主生的七八分像,看着她就像看着死去的贞定郡主。婆媳本就不睦,贞定郡主在时,老夫人还得跟她行李,根本摆不出婆婆的威严来。
如今侧室金氏扶了正,她总算找回些体面。
他虽与这家人骨血相连,可并没有感受到半点亲情,若非太后护着,他也难安稳成长。
“恩,”他含笑点头道:“不过我时常入宫,在府里的时候倒是短。”
“是啊,这次去汴京,我也得去见太后,看看她老人家。”邵氏想起从前难得光景,感慨道:“一晃都十年了。”
陶桓恩走后第二天,天气正好,邵氏带着院子里的人拜别双亲,选了时辰开了正门,浩浩荡荡,一路登船远去。
离了洛府,锦瑟锦华好似离了牢笼一般,心情别提多高兴,成日说着京城的光景。少小离家老大回,她们虽还不老,却也生出许多乡愁来。
洛延泫还没有去过汴京,也不大明白锦瑟锦华口中所说的繁华之地。金明池畔,虹桥街头,都是难以想象的富庶。
“姐儿进了京,就知道了。”锦瑟递来一碗牛奶,笑着说:“如今二郎君争气,儒哥儿又是这般能念书,姐儿将来不愁找不到好婆家。”
“我找婆家做什么,”洛延泫笑着说:“姑娘还没做够呢,好歹叫我见识过大场面,我才肯出去的。”
可是邵氏却高兴不起来,一进京就是另一番光景。自然一家团聚得享天伦,可究竟还有个贵妾在那儿,只怕这日子不比在修川时好过。
她见洛延泫喝完了,就坐到她身边去,道:“到了汴京,晏儿可要处处小心,时时留意了。”
“怎么了?”
“还记得阿娘跟你提过的叶姨娘,她不比你大伯母屋子里的那几个贱妾,这姨娘是有出身有赐婚的。即便你再不喜欢她,脸上还是不能显出喜恶来,京城不比修川,行错一步,有千万人看着,也能说出你千万样不好来的。”
“可我也不是不讲理,若是旁人做错了,怎么能说出我不好?”
邵氏看着她,叹息道:“那也要看你和什么样的人讲理,若是天子行错了,难道你还要和天子讲理去?”
洛延泫想了想,说:“四哥哥说过,天子若是犯错了,就有谏臣进言。可见,还是有人能和天子讲理的。”
海棠见她们母女各执一词,笑着劝道:“夫人,姐儿还小,大了就知道了。”
邵氏见她这般固执,说又说不过她,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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