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泽谦托了人一路打点关卡,母子三人所到住处皆有官府照应,驿站又有专人迎送,可谓一帆风顺。
虽有如此关照,可她们在船上的时日更多。等到天晴时,洛延泫就喜爱在甲板上领略沿途风光,途径秦淮时还能听到莺歌燕语,很是新奇。
走马观花般行了两月之久,入夏前,船只终于驶入汴京。洛延泫看着河道上的走舟越发密集,憧憬之余又生忧虑。
码头上人声鼎沸,停泊处三教九流人多眼杂,这都是她在修川不曾见过的繁盛景象,一时又往母亲身边靠去。
修川属临安府,自有方言,好在她自小受陈夫子教导,官话说的不错,倒也不用害怕听不懂什么。
离汴京越近,洛泽谦的书信就越频繁。因害怕接不到她们母子,他每日都打发平安去码头那儿候着,生怕她们赶早到。至前一天,邵氏算准了日子,就往汴京洛府发了书信去。
洛泽谦特意告了假,一早就在码头这儿候着。
船老大见码头近在眼前,就叫伙计把旗子升起。浅灰麻织成的三角巾旗挂在桅杆上迎风飘扬,洛字赫然醒目,十几米外就能依稀辨认。
邵氏让海棠取了帷帽来,洛延泫头一回戴这帽子,十分不乐意。
“你忘记阿娘的话了,”她亲自蹲下身来替她系带子,嘱咐道:“平日在修川也罢了,这儿却不同,得谨言慎行。修川小地方,你也不大出门,一出门去的也不过是佛寺山寺清净地。如今是什么地方,你难道还要这样不拘小节?”
船老大隔着船舱,问道:“夫人,东边禁军封了官船港口,咱们许是要在商船口靠岸,一会儿我多派几个人护送着。”
洛延泫拨了拨帷帽,转头道:“禁军为什么封港口?”
船老大只笑着说:“这不是各地花鸟使陆续到了吗,那官船上载着的都是采女和家人子,今日只能等最后一批官船靠岸,待禁军解了封,府上的船才能泊进港去。”
邵氏听了,也没多想,便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一会儿,你叫几个妥当人把东西卸下,万不能出岔子。”
“夫人放心。”
平安在码头附近找了酒楼,将自家郎君安置在雅间了,自己则带着几个小厮来来回回地跑。
好容易看见了夫人的船,他欣喜不已,转身就去报消息。他前脚还没踏进酒楼,眼见一架马车在自己跟前停下。
平安心里一凛,心道,她怎么来了。
帘子被一双纤纤素手拂开,露出一张精巧的脸。平安认得她,这是叶姨娘的陪嫁素娥,叶氏代掌中馈这几年,下人里头属她最体面。
“你过来,”素娥一向娇横,又因她是叶氏陪嫁中生的最好的,性子难免霸道,她笑着说:“平日里也不见你这么勤快,如今你旧日侍奉过的夫人要回来了,你倒是忙前忙后殷勤地紧。”
这话,谁听了都不会舒服。不过,平安是个沉得住气的,他只含笑道:“素娥姑娘说笑了,主母回来了,小人自然得小心侍候着。从前她是小人的主母,往后也是小人的主母,规矩不能错了。小人虽读书不多,这点子道理还是明白的。”
素娥听了脸上抽了抽,冷哼一声甩了帘子不看她。
“平管事莫要和她一般见识,”马车里传出一道清澈的声音,虽未见其人,但也足以瞎想那帘子后的美貌,“她就是这个性子,不管不顾天真的很。听说今日姐姐到了,我想着怎么也该来迎一迎,我既为妾,自然要敬重主母。”
平安这却为难了,他可以拒素娥,却不能拒这叶姨娘。这位叶姨娘的背后,可是有披芳殿贵妃撑腰的。她可不是一般人,平安心细,留意的多了就心中有数。
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比她还风光的妾室。乍见的确端庄大方温柔可人,说话也婉转动听,府里不少人都夸赞她温柔贤良,有正室之风,可日久见人心,单看这几年府里的人手,他就能品出一二来。
自叶氏进门后,之前料理家务的袁嬷嬷突然就病了,叶氏又在贵妃授意之下,轻轻松松接管了中馈。
从前跟着郎君的一众小厮里,除了他,不是被抓了现行被打发出去,就是被她派出去办差死在半道上。
他能活到今日,实属不易。
如今,主母回来了,想来这叶氏也得意不料多久。可如今还是要恭敬待她,主母虽回来了,她却也不是什么能随意打发的妾室。今日,可不就是来耀武扬威了么。
“叶姨娘不必如此,在家等着也是一样的,外头人多又杂,姨娘身边就带这么几个人。郎君见了,又怎么放心。”
素娥看着叶氏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又打了帘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打发姨娘走,今儿既然是夫人的好日子,大家欢喜一阵子,你却来扫什么兴。怎么,你仗着是在郎君身边伺候的,就敢不把我们姨娘当回事了?”
“小人不敢,姨娘身份金贵,这三教九流之地,毕竟不宜久留。”
“知道了,就还不快去告诉郎君姨娘来了,你若不去,耽误了夫人归府,又害姨娘抛头露脸,你又有几条命来赔。”
平安听了,心中一惊,忙往楼上去了。他也不是被素娥吓到,他是心惊,郎君这才落脚,叶姨娘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实在有些惊人。
洛泽谦听说她们到了,本是喜悦,可听平安说起叶姨娘堵在外面,便蹙起眉头,道:“她来做什么?”
“姨娘说,夫人今日归家,她来迎一迎也是应该。”
“叫她回自己院子里去,出来添什么乱,”他下了楼,却不想叶姨娘还掀了帘子,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脸,鹂音婉转道:“姐姐今日回来,妾唯恐失了礼数,这才想着要出来碰碰运气。好在遇见了平安,猜想定是姐姐回来了,妾自主主张,还望郎君念在妾的一片真心,饶恕一回。”
洛泽谦沉吟了一会儿,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你的心意,等主母回了府再表不迟。”他转头问平安:“车马呢?”
平安忙把车子迁了过来,因前几日府中采买的车架断了一根轴子,这趟出门只能匆匆雇了一辆。
洛泽谦瞥了一眼叶氏,却见她今日好似特意装扮过,用的车架也是最宽敞时新的。这车架是他特意交代,要留给邵氏的,竟叫她占了先机。
叶氏见他看着车子出神,没来由的一阵冷汗,她忙下车道:“妾来的匆忙,可巧车架修好了,妾怕委屈了姐姐,便使了以便姐姐能坐的舒服些。”
“你把车架让给了夫人,你打算怎么回去?”洛泽谦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他自然看不惯后院争宠的把戏,也懒得去理会,不过今日是她嫡妻回京的第一日,哪能让一个妾室算计了去。
“妾……”叶氏看了看那辆小车,羞涩一笑:“妾能屈能伸。”
他微微挑眉,冷笑道:“不必了,你出阁前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姐,何苦来受这等委屈。你安分守己,我洛家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妾。平安,赶车。”
叶氏默默咬牙,她心里万分不甘。她在家时,风头比郡主县主还盛,才华不俗,生的又好,一入宫就被贵妃相中成了公主伴读。
可惜自己家族门第不高,她虽是嫡女,即便是看在贵妃的面上也难高攀到好亲事。稍有些计较的世族长辈不是瞧不上她的出身,就是看不惯她眼高于顶的攀附之心。
也有些愿意巴结贵妃的家族聘她,可那家的公子要不就是留恋花草,要不就是草包纨绔,亦或者庸庸碌碌不喜读书,叶氏更是看不上。
可巧那一回,她在金明池上遇见了点了三甲探花郎的洛泽谦,风姿绰约,春风得意,身着红袍,手握御赐笏板,只身穿过绿袍紫衣去殿上谢恩。那一日,似看痴了怀春少女,看醉了脂粉红尘,于他是说不尽的意气风华。
叶云绮沉沦了,这就是他想嫁的那个人,和她内心幻想的人一模一样。只是她还是来迟一步,原来洛泽谦已娶妻了,且比自己长了七八岁。
贵妃自然知道这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可他已是娶妻生子了,妻室又出自邵家。她还没这个自信,能迫使两家和离,况且她也听说洛泽谦对邵氏用情至深,因那邵氏怀了身孕,才没有一同出门。
叶云绮看到了风华绝代的人物,又怎么能看的进旁人,相思成疾,竟还叫人传了出去。
可巧这时候,陛下将洛探花赐了官职,划去东宫教养太子。贵妃原来绝不同意的婚事忽而就有了转机,她稍稍修饰,就编排出一出多情女子痴心绝恋的故事。不过求一个妾室的名分,天子挑眉,转身就给邵氏册封了诰命。
她自是如愿以偿,也过了几年好日子,如今邵氏回来,她便生出一股兵临城下的危机之感。
“姨娘,咱们还要去吗?”素娥轻声道。
“自然要去,还要恭顺地迎她。”她眼角噙着泪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也比任何时候都觉羞耻。
邵氏刚下甲板,就看见平安一路迎上来。
他满脸喜色,往她跟前一拜:“给夫人请安。”
“快起来,”邵氏遇见旧日府上的人,也是欣喜:“你怎么来得这样快。”
平安来回跑了几遍,早已满头大汗,见邵氏牵着的两个孩子,笑道:“哥儿还记得小人不曾?”
洛世儒欢喜道:“平安,我在修川时常想你烤的羊肉,这回定要做给我吃。”
“哎,”平安一时心酸,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见一边的小姑娘正拂起帷布看她,他便蹲下身子,喜道:“这必定是七小姐了,小人见过七小姐。”
“我不认得你,”她往邵氏身边躲了躲,虽然怯生生,好在并不厌恶他,只偷笑着。
锦瑟锦华和顾嬷嬷也跟着和平安打完招呼,就领着平安带来的人去搬行李。
平安又朝邵氏说道:“郎君等了一日,马车就在附近,余下的交给他们就好,夫人带着哥儿姐儿随小人来。”
青衣马车里的人早已等得心焦,他便掀了帘子自己走了出来,远远就见平安带着邵氏和孩子们走来。
洛世儒看着那身量颀长的男子,就欢喜朝他扬手,转身又对邵氏道:“阿娘,是爹爹!”他本想冲上去,转念似想起了什么,又牵起妹妹的手一路跑到父亲跟前,把妹妹往前推了推:“爹爹,这是七妹妹。”
洛延泫摘下了帷帽,看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男子,不肯上前,只眨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他。
她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只觉得烈日照在父亲的头顶,好似有层层光晕渡开,瞧不真切。
洛泽谦的心柔软了,眼里似含着千言万语,连笑都带着晦涩,蹲下身伸出手道:“晏儿都这么大了,爹爹抱一抱可好?”
洛世儒见七妹妹有些傻气,便蹙眉道:“去呀,这是爹爹。”
平安机灵,从附近买了一个拨浪鼓来,递给主子,道:“附近没什么好东西,小人见这拨浪鼓很精致,也不知姐儿喜不喜欢。”
洛延泫这才放下警惕,肯走上前去让父亲抱起来。她摇着拨浪鼓,心情还算不错,朝邵氏招手道:“阿娘,快看!”
邵氏和洛泽谦已经是五六年没见了,女子花信年华,便是以端庄为重。可在洛泽谦眼中,她还是那样的光彩照人,仙姿玉质。
“泠寒……”分别五年,终于再次相见,洛泽谦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也不知该从哪里开头。
“妾,见过夫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叶云绮竟找到了她们,她戴着面纱深深一拜,引众人纷纷侧目。
若说邵氏方才还有那么些怀柔情丝,此刻却如一盆冰水浇在心头,扑灭那本就微弱的一点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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