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淮有心要留洛延泫小住一阵,便差人往峥嵘坊洛府去送了信。洛泽谦得了宋淮亲笔书信,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由得他一双儿女胡闹去。
都说小别胜新婚,如今孩子们不往他们跟前凑,他便也不必顾忌其他,只肯日日缠着妻子温存。叶氏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只觉得自己备受冷落 ,都快沦为旁人的笑话了。
素娥眼见叶云绮在这府中一日不如一日,反倒安下心来劝慰她:“姨娘别泄气,都说妻不如妾,再说了姨娘虽说没能挣个正室夫人,到底不是随意打发的妾室,只要咱们不叫人抓住什么错处,那邵夫人不敢发落什么。”
“你懂什么,我几时担心这个了,”她坐在铜镜前,气得频频落泪,又说:“大人从来不正眼看我,如今她回来了,大人却像变了个人。细想想,从前都是我上赶着巴结讨好他,为他洗手做羹,为他缝衣制鞋,他几时穿戴过我做的东西,又几时喝过一口我做的羹汤,这些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吧……”
说到后面,叶云绮便泣不成声了。
素饿使了眼色,屋子里的女使不敢看热闹,也害怕姨娘一不高兴就发作到自己身上,便更加快了脚步退了出去。
“姨娘,这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事,许是大人珍爱姨娘亲手做的东西,收起来舍不得用也是有的,”素娥放柔了声音,劝着:“说到底邵夫人也是发妻,又有皇恩诰命在身,大人便是不喜欢也得做出些样子来给旁人看,姨娘切勿妄自菲薄,错了大人的一片真心。”
叶云绮听了,心中稍觉舒解,却还是忍不住暗自伤心。
素娥望向首饰盘子里陈列的珠花,略思索,伸手挑了一枝春海棠团簇花钿,替她簪到发髻上。她见叶氏虽还伤心,哭声却小了些,又说:“自古春去秋来,花开花落,等过了两年,邵氏徐娘半老,姨娘却依然风华正茂,孰轻孰重,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大人难道还是瞎子不成。再者说,姨娘学得是主母的本事,又不是取悦男人的下作手段,哪里又比她差了,等姨娘扶了正,叶家老爷定会原谅姨娘。”
是了,如今可不是哭的时候,叶云绮自是心思深重。她倾心的是洛泽谦的才貌,哪里是为了攀附权贵。当初她非要进洛府,丢了叶家上下的脸面,父亲气得脸色铁青,宁可她死了也不愿她去做妾,可她就偏偏看上了这么个人。
“姨娘别忘了,那世外道人批过命,大人可有真……”
“闭嘴!”叶云绮脸色骤变,冷冷瞪了一眼素娥,谁不知道她进洛府时为了自己一颗芳心,哪怕是做妾……可她不傻,洛泽谦更不是好色之辈,守着这活寡,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素娥脸色一白,知道自己说错话,忙告罪道:“奴婢失言。”
叶云绮擦干了眼泪,瞥了一眼素娥,道:“起来吧,今日天气不错,得去给夫人晨醒请安。”
辰时一过,邵氏用过早膳,就带着人打点着京中夫人们的回礼。她远道而来,这些年叶氏以小夫人自居,如今重掌中馈,自然更加小心谨慎才好。
“也不知,这叶姨娘平日是这么料理这些事的,”顾嬷嬷来了这许多日,看着府上一张张生面孔,生出些许刺骨的凉意来。当初郎君上京时,因夫人身子重,只挑了些稳妥的婆子小厮跟着。
按说都是用惯的老人了,各司其职,打理庶务也是信手拈来的,怎么会一个个的都被赶了出去。
这几日她暗中留意着,旧日里的婆子管事,竟没有一个来请安的。郎君身边的人,只剩下平安一个。初时她还不忿,以为这些婆子管事投靠了姨娘,可转而问过平安,却打听出许多耐人寻味的旧事来。
“不必管她如何,我自有我的道理。”邵氏一一看过,又翻了几匹绢帛,点头道:“就这么回礼吧,耽搁了这许多日,再晚可要叫人传出闲话来了。”
待锦瑟锦华收拾齐整,青苗打了帘子进来,说是邵家夫人来了。邵氏知道那是她的继母叶氏,顺手接了惠香递过来的茶水,并不着急喝,略微思索了一会子,便吩咐道:“去请叶姨娘来,这是她姑姑,也该见一见。”
话音刚落,青苗还未及打发人去请,就听见外面有年纪小的女使朝里面来递话,说叶姨娘来请安了。
青苗心道来得这样巧,回头望向邵氏,道:“奴婢去看看。”
叶氏今日穿着青白的襦裙,分明娇花一般的年纪,偏素净得像庵里的姑子,低眉顺目,做足了低声下气的姿态。
素娥眼见叶氏如此,她也不敢用心打扮,也挑了身灰绿的衣衫。哪个姑娘不爱红妆,叶氏视她为心腹,主子都素净了,她哪里还能打扮得花枝招展。二人都是爱出挑的性子,偌大的衣物里要找出一二件素净的衣裳,也着实不易。
青苗见他们这般苦楚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好似这洛府的姨娘过得连丫头都不如了。她按下心里的疑惑,笑着说:“大清早的,姨娘起得这样早。”
叶云绮含笑拉住青苗的手,道:“夫人虽免了我晨昏定省,到底嫡庶有别,哪里有做妾室不服侍主母的理,莫不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扰了夫人清梦吧?”
“夫人方才还念叨姨娘呢,可巧了,说曹操,曹操就到。”青苗又笑着说:“姨娘若是不来,奴婢还要带人去请姨娘了。”
叶云绮早两天就得了准信,姑母今日是要来家里的。虽说她姑母和邵氏没有血缘,可孝悌大于天,这继母的辈分摆在这儿,邵氏定是要见她的。
若论尊贵,她叶家是拍马都赶不上折氏的,邵氏的母亲出自百年望族麟州刺史折宗元一脉,外平西夏,内定乾坤,陪着太祖皇帝开国平天下,这份尊荣足以昭荣百年。现如今折家人各个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因有功勋在身,不便涉朝堂事,依旧一心一意替王朝守着边境。这样显赫的母族,邵氏哪怕横着走也会有人给她让道。
世事难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折氏早逝,只留下一儿一女。叶云绮想到这儿,就觉得老天是公平的,天高皇帝远,在汴京就要守汴京的规矩,哪怕皇子公主也不能例外。她自幼京中长大,自然知道如何攀谈周旋,维持一个贵胄之女的谈吐气度。
邵家也是百年书香门第,若不是折氏夫人死了,她姑母哪里有机会高攀到邵家做续弦,这些年姑母因有了体面,少不得沾沾自喜,多少有些不把自己母亲放在眼里。看在她是唯一替自己说话的人,叶氏也不愿失了这个靠山,况且她只是讨厌母亲,又不讨厌自己。
叶云绮想到这儿,又生出几分自信,心道为妾不过是权宜之计。
她望着这巍峨的正房,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势在必得的志向。她与京中诸多女眷本就是旧时好友,苦心经营了五六年,并未见为妾一事疏远了她,反倒是邵氏,外嫁这些年,未必知道如今京中的情景。
一进屋子,她便眼尖地发觉架子上摆着的琳琅珍奇,北墙上挂着一幅簪花仕女图,缕缕轻烟从天青瓷制的小香炉里升腾而起,淡雅的月桂香弥漫一室。都是大家闺秀的教养,叶氏心中不由一颤,光是这些东西,便已价值连城,相较于自己手里囤积的那些名贵之物,已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了。
她暗暗咬牙,隐去心头的一丝悲戚。
“妾见过夫人,愿夫人康健平安。”
邵氏还穿着常服,看了一眼叶云绮,含笑说道:“不必了,坐吧。”
叶氏微笑落座,见邵氏上下看了一眼自己,知道是自己这身衣裳引人注意了,便笑着解释:“妾自知福薄,哪里配穿红戴绿,且太后娘娘圣体欠安,妾更该知晓分寸的。”
邵氏含笑,说:“还是妹妹有心,只是太过素净也不好,还是要顾全家里的体面。”叶氏想不动声色安自己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未免心急了些。
叶云绮尴尬一笑,道:“夫人教训的是,是妾失言了。”她偷偷抬眼,眼睛转了一圈,不见那两个孩子,便关切道:“今日怎么不见儒哥儿和泫姐,我想着头一回见面,我这个做庶母的也该略表心意。”
素娥闻言站了出来,将一早备好的两份礼物递到青苗手中。
红案上摆着一方宝砚和一只绿玉玛瑙镯子,砚是好砚,镯子虽不值多名贵,却也是常人难得的好东西了。
邵氏看了一眼,心中微微叹息,好好一个大家闺秀,分明是做主母的资质,偏要做妾,白白断送了前程。料想她平日处世定也不差,只怕她心思也未必简单,甘心屈居人下的。
她朝青苗点头,说:“既然是叶妹妹的心意,收起来吧。本该叫他们来见你,只是前几日郎君物色了一位夫子,这几日他们兄妹二人正在夫子跟前进学,吃住一应不在府里。听闻妹妹身上不大好,孩子们调皮,没的讨人嫌,远远打发了也好,等他们回来,再叫他们去看看你。”
叶氏忙笑着说不敢,邵氏给足了她脸面,若她再不知好歹,只怕就要落个冲撞原配嫡妻的嫌疑。
“夫人请,”惠香带着一个富态华贵的妇人,朝里面走来。叶氏爱奢华,虽有些年纪,但吃穿用度极尽华贵之能。
金丝银线织就的祥云纹大衫,与头顶白角冠遥相呼应,金珠为饰,奢华无尽。叶氏含着笑,挤出两滴眼泪来,竟也不看内侄女,忙上前拦着邵氏行礼,垂泪道:“一别数年,回来就好,咱们一家人还在一处,还顾及这些虚礼做什么。”
叶云绮见姑母并不看自己,只看着她对着邵氏那般母女情深的作态,心里不免觉得可笑。小时候她也曾去过邵家,亲眼见姑母克扣邵氏的用度贴补三表姐,她可不信邵氏能信她这两滴眼泪。
“母亲勿要伤怀,听闻四弟去岁冬得了举荐,进太学读书去,不知如何了?”邵氏勾起嘴角,看着继母的这番情真意切,也不愿拆穿她,笑着说:“家中接连喜事,母亲怎么倒哭起来,该高兴才是。”
一说起儿子,叶氏自是得意,借着贵妃的势,连带着儿子也能沾光,成了三皇子的座上宾。她自是成了京中夫人们争相攀附的贵人,谁跟前也会给她三分薄面。
“也是他自己修来的福气,偏就入了三大王的眼,两人自小一处玩闹,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他将来能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再娶个贤惠淑女生几个孩子延续香火,也算没白生养他这一世。”
说了半日,叶氏忽而见内侄女蹙眉朝她摇头,她才想起来还没见过那两个孩子,便关切问道:“怎么不见儒儿和泫儿,来了这些日子,你父亲时常惦念着。不知怎么,这阵子他总也不得闲,好容易你回来了,他却终日忙些琐事。”
“家国大事,逢多事之秋,哪里是闲云野鹤的时候,我心里明白,母亲替我向父亲问好。”邵氏笑着道:“我才来,许多事还要向母亲请教,原该是我去拜会母亲才好,倒累母亲跑这一趟。”
“你这孩子,总是这般见外。”
终究不是亲生的,叶夫人对这原配留下来的儿女说不上多亲近,甚至防备得很,生怕他们独占好处,处处都要插一手。
可唯有两件事,她却插不上手。
一是大郎邵衍继的婚事,二是邵泠寒的婚事。这两件事,她至今没明白过来,儿女亲事虽说父母之命,可多数掌握在主母手里。邵忠宁亲自过问了,她便不敢提亲上做亲的事。大郎也就罢了,可她不懂的是,洛家已是家道中落,老爷子怎么就看中了那次子,非得把嫡女嫁过去,那洛家老夫人可不是好相与的。
左右不是她自己的女儿去受罪,叶氏也就一笑而过,将心里那点子疑惑换成了庆幸。
如今这洛家二郎长进,中了进士,斗转星移,这二女儿摇身一变成了诰命夫人。她想着亲生女儿在婆家举步维艰,心中颇有些不痛快。
总得有个人来给她添堵才好,叶夫人含笑望向坐在一侧的内侄女,这份酸楚总得时时刻刻叫她记在心里才好。
“那孩子去夫子那儿习学,今日不在家,改日我亲自带了去拜会父亲母亲。对了,叶妹妹和母亲是姑侄,”邵氏看了一眼叶云绮,笑道:“我不在京中这些日期,叶妹妹将家里照顾得很是周到,既然是一家子亲戚,母亲一会儿也去妹妹屋子里坐坐,叙叙旧才好。”
叶夫人闻言尴尬一笑,姑侄是不错,可身份却是云泥之别。她虽为继室到底也是正夫人,哪有正妻与妾室交好的,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今儿我是瞧你的,哪里是为了绮儿,”她含笑道:“你别怪云绮,娘娘赐婚,哪里是我们能左右的。况且绮儿在家时最是本分,待人接物也懂礼数,有她在,不也能替你分担些。”
邵氏搁下茶盏,眼角浮上一丝笑意,道:“还是母亲疼我。”
叶夫人一双丹凤眼笑意更深了,乌黑的眸子里有光亮微微闪过,语重心长道:“你是个有福的,净儿在婆家日日应对家中大小事,哪里有闲。这儿又有绮儿替你料理,依我说你便安心享诰命夫人的福,琐事便不必过问了。”
“我若不闻不问,免不了郎君过问,”邵氏笑道:“叶妹妹小小年纪,何必操劳这些事,依我说,女儿该尽心处还需尽心,母亲便不必牵挂我,能有多难呢。”
叶夫人听了,只微笑应了一句,便品起茶来。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有管事的媳妇前来递话,说是大人下朝了,正往正房里来。
叶夫人初时看不上他,总觉得洛府一身是非,唯恐他带累自己的四哥儿,每次老爷子邀他品茶,她都借机把四哥儿支开,从不叫他们碰见。直到洛泽谦中了进士,投了天子门下,她才觉得自己看走眼了。
“哟,姑爷回来了,”叶夫人对这个女婿一直喜欢不起来,从来都是能避则避。她今日登门既是客,便也做足了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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