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适逢十五,依着往常的规矩,正好是儿媳们给老夫人请安的日子。
郭氏出了月子,仔细梳洗过后,就叫嬷嬷领着孩子们出了门。
洛世泰和洛世润虽已到了进学的年纪,却还如垂髫小童一般,平日里只顾玩闹,丝毫没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得了闲,兄弟两个整日拿着弹弓在院子里打鸟玩儿。
他们两个都是郭氏的心头肉,因仗着母亲宠溺,养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霸道脾气,稍有不顺心便要打骂他人。
他们是最不爱去老夫人的院子的,虽说老夫人也宠他们两个,□□喜堂哪有自己院子里自在,今日两人原还想去抽陀螺玩呢。
两个小郎君平日里住在一块儿,院子里有个小厮,惯会抽陀螺哄这两个小郎君高兴。他们便每日都要看上好一会儿才罢。
一众孩子里,洛世杰是庶出,养在郭氏跟前。这孩子行五,如今才刚一岁,还不会说话。
今日出门,郭氏只叫乳母抱着跟在后头。
相比这个庶子,郭氏更关切是自己的小女儿,见她躺在乳母怀里乖乖睡觉,满眼皆是怜爱,时不时会拨开包被看一眼。
一行人不紧不慢走着,待踏进荣喜堂的园子,郭氏就遇见了同来请安的邵氏。她腹部高高隆起,今日特意穿了宽松的大衫,一手牵着蹦蹦跳跳的洛世儒。
对于二房这个婶婶,洛世泰和洛世润都有些犯怵。大约有些人就是如此,便是再横行霸道的,见着真佛都要退避三舍。邵氏如此,老爷子也是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两兄弟,见了这两人都不敢放肆。
这情景,郭氏回回瞧见都会皱眉。
“弟妹身子这么重了,怎么不好好再屋子里养着。”郭氏按下内心的不快,笑着说道:“大冷天的,若是出个什么意外,这又算谁的不是?”
邵氏倒也没有心避着什么人,且见她这么关切,只笑笑说:“嫂嫂来的真早。大夫说成日躺着也无用,还不如多走两步,生的时候也能顺遂些。再者说,昨日儒哥儿吃了老夫人送来的橘子,心里念着他祖母的好,也非要跟着一块儿过来问安。这就带了他一起来了。”她笑着摸摸洛世儒的脑袋,吩咐着:“给大伯母和哥哥们问好。”
“大伯母好,二哥哥三哥哥好。”洛世儒奶声奶气地嚼着字,又赶紧躲到母亲身后去。
郭氏扯了扯嘴角,倒也不去为难孩子,因说:“儒哥儿又长高了,你哥哥们成日调皮捣蛋,还是咱们儒哥乖巧,一会儿老夫人见了肯定喜欢。”
一行人进了正厅,外面寒风阵阵,屋子里便暖和多了。
洛延玉早早就等在里面,见到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就上前来请安。郭氏心里挂念女儿,忙上上下下瞧了一遍,看她穿得暖和脸上圆润,一时也放心不少。
她这女儿一向是个安分的,不成想柳家那丫头竟是个白眼狼,喂不熟就算了,还要连累女儿挨罚。
她有心要说什么,但顾着二房邵氏在场,倒也没提其他。
“阿娘,六妹妹呢?”先前小姑娘不忍去扰母亲清净,便也不常去。如今郭氏出了月子,她倒挂念起这小妹妹来。这妹妹比她有福,自小就能养在母亲身边。
郭氏忙叫嬷嬷抱了过来给她大女儿看,笑着说:“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不哭不闹,偏爱睡觉的性子。”
洛延玉伸出手摸了摸小婴孩的脸,又自己抱了抱,看她似乎不舒服,便还给嬷嬷抱着。看完了妹妹,她就和几个弟弟照面。泰哥儿润哥儿和姐姐也玩不到一块儿,又兼祖母常要洛延玉让着他们,平日里也不把大姐姐放在眼里。他们姐弟三个,结怨已久,互不搭理。
不过她对二婶婶家的儒哥儿却十分喜欢,儒哥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常舍得把好吃好玩的分给她。洛延玉心里觉得这三岁小娃都比起那两个小霸王一样的亲弟弟懂事多了。
她拉着儒哥儿的手说他长高了,又问最近好不好,又说有几本新到的画本子很是有趣。
一时冬至带了女使来奉茶,洛延玉便亲捧了茶盏递给母亲和邵氏。
“本想亲自去看二婶婶的,不想病了几日,这两日才好也不敢贸然出门,怕过了病气给儒哥儿,”她笑着把茶盏奉给邵氏,说:“等小宝宝落了地,侄女再去瞧婶婶。”
邵氏含笑接过茶道:“大小姐这般惦念,婶婶心里记下了。”她又说:“儒哥儿常回来告诉我,大姐姐待他最好,常教他认字,还说祖父总夸大姐姐字写得好看,往后还得让儒哥儿多跟着大小姐习字才好。”
洛延玉心里越发觉得儒哥儿乖巧,羞愧道:“哪里是我教导得好,分明是儒哥聪明,一点就通,我瞧着儒哥儿将来定是有出息的。”
邵是氏便笑着说:“借你吉言了。”
几个孩子摘了帽子大氅,安静站在一旁张望着,等着老夫人出来。
夏氏因有心事,今日起得早,倒也没让一屋子人等许久。
她落了坐,受了晚辈们问安之礼,目光就聚集在几个孩子身上。她含笑在洛世杰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喜上眉梢,忙招呼着嬷嬷过来:“把小五儿抱来我看看。”
郭氏绞了绞手帕,不敢显出愠怒,只得眼睁睁看着洛世杰去讨老夫人的喜欢。她余光瞥到了沉睡的小女孩,心中很是不平。
谁让儿子天生就比女儿尊贵呢,她一时想着,若这一胎她生的是个儿子,怎么也轮不到朱氏的儿子抢在她儿子前头。
老夫人爱看小孙子,她伸手将洛世杰抱在怀里。孩子有些害怕,忽而嚎啕大哭起来,挣扎着非要乳母抱。
夏氏却也不生气,笑着哄他,哄了半日,洛延杰却还是哭闹不休。夏氏无法,只得交还给乳母抱着,口中念叨着:“你姨娘把你的胆子生的这样小,祖母想疼你都不成了。”
老夫人如此疼爱洛世杰,多少是因为他和哥哥们长相上有着些许不同,这小五儿生了一双小眼睛。大郎君长相随母,自小就得老夫人偏爱。可娶的郭氏有一双大眼睛,生的孩子们自然也有一双大眼睛,这一点多少跟他们的父亲不一样。
洛世杰却不同,那双小眼睛简直和他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老夫人一看就喜欢。
她又挨个儿赏了些糕点给他们吃,还拉着洛世泰的手说了好些话,问了他今日可曾要去读书,这几日吃了什么,底下人服侍的好不好,最后才看了看刚刚满月的洛延佳。
逗弄过孙儿们,夏氏便想到了正事,便吩咐着沈氏将孩子们带了去了偏厅玩耍,只留下郭氏和邵氏。
“老大媳妇,”她问:“今日人牙子几时上门?”
郭氏便说:“上月说好了,今日未时她带人从后门那儿过来,直接带到晒场那儿挑人。”
夏氏接过小梅递过来的茶,沉吟一会儿,说:“不必走那么远了,叫人牙子带到我园子里来,我亲自瞧瞧。”
郭氏一听,心中想着莫不是哪里又惹了老夫人不喜,自顾自想了许多,又战战兢兢道:“母亲可是要添置人手?若有什么,媳妇替母亲办就是了。未时一过,母亲不就要打中觉歇息么,就不必在这些小事上费神了。”
夏氏不高兴地看了一眼郭氏,又说:“怎么,我还瞧不得几个丫头了,好歹也是孙子孙女贴身服侍的,我还过问不得了。”
郭氏连连称罪不敢再多嘴,便也由着老夫人去了。
敲打了郭氏,夏氏便看向邵娘子,她打心眼里不愿多看一眼。有时她自己也奇怪得很,平日里不见面她倒是能念出几回邵氏的好,可见了面看见她的模样,她又打心眼里厌恶她,多半还是介意着她那姑姑,便说:“你也不是小孩子,做什么来凑热闹,回去好好养着吧。”
夏氏难得对自己这么关怀,邵氏竟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
今日就这么轻易地通过了?
她忙又回过神,就唤了儒哥儿一块儿回去了。
“阿娘,你想什么呢?”儒哥儿手里握着一个弹弓,仰头看着邵氏沉思的模样。
邵氏笑了笑,捏紧了他的手,说:“没想什么,你手里的弹弓是谁送的?”
“大姐姐给的,”他开心地说着:“二哥哥三哥哥不肯带我一块儿玩,祖母院子里有个长工会做弹弓,大姐姐就叫他做了一把送我玩。阿娘你看,是不是比二哥哥三哥哥的好看。”
“你大姐姐疼你,”邵氏笑着说:“你也要懂得投桃报李,平日里也送些吃得玩的给她。大姐姐一个人在祖母屋子里,身边没个能说话的兄弟姐妹,多少会冷清些。”
“我晓得的,母亲放心就是了。”
回到沉雪庐,锦瑟锦华也觉得比从前回来得早,忙叫人来服侍邵氏更衣。
锦华笑着说道:“娘子今日来得早,莫不是老夫人开了窍,记起我们娘子的好了?”
锦瑟将热帕子递给邵氏擦脸,一同嬉笑着说:“那真是佛祖显灵了。”
邵氏听着她们说得风马牛不相及,只是因为自己不必受老夫人挤兑她们就能高兴许久,一时又觉得心酸。
今日见面,老夫人甚至没多看儒哥儿一眼。
夏氏喜欢看小辈不假,但五个手指尚且有长短,何况人心都是偏的,自然她的儒哥儿就不受待见了。
“娘子别伤心,郎君若是争气,将来儒哥儿的前程岂是别人能比的。况且做儿郎的,将来也不在内帷厮混,总是要在仕途上行走的。咱们不差这点好处。”青苗笑着宽慰道。
今日她陪着邵氏去请安,这情景却也让她有些意外。以往每次去,哪次不是受一头嘲讽回来的。
其实邵氏也明白,老夫人虽和她姑姑素未谋面,可依旧不妨碍老夫人从心底里厌恶她姑姑。她大字不识几个,也不曾好好受过女眷教导,自然学不来大度和体统。况且姑姑过世多年,夏氏依旧不依不饶,可见是一辈子都放不下。
“是啊,”邵氏无奈地叹了口气,“如今只盼着郎君能高中,衣锦还乡罢。”
那边夏氏等着要见新买的人,这边顾妈妈也领了人来给邵氏相看。因日子不等人,邵氏便叫锦瑟早早去办好。
顾妈妈得了锦瑟的口信,当日就去寻那家娘子,过问他家郎君,却也不曾反对。
但若要雇她家娘子去做乳母,李家又问了如何安置。顾妈妈便把府里的规矩说了一遍,那家郎君觉得妥帖,便应了下来。
待邵氏歇了一会儿,青苗就进来报信,说是顾妈妈领了清泉巷李殷氏来请安,邵氏便安排人领去了小厅。
李家娘子的确生得白净喜人,圆脸,模样也敦厚。她家里大儿已有七岁,小儿才几个月大,如今还抱在怀里。
邵娘子叫女使帮忙抱着孩子,见她垂眸敛容,也不曾到处张望,瞧着也很是懂礼数,想来当初做姑娘的时候家里教养不差,便多问了几句她家里的情况。
她见李家娘子带着的两个孩子性子都静,一时又多了几分好感。
“我家儒哥儿身边倒缺个伴儿,若你不嫌弃,让你这大儿随着我们儒哥儿一块儿读书写字可好?”邵娘子笑着问:“将来他若有出息,我也不拦着他考功名。再者你愿意来我家做乳母,便不能常常家去,骨肉分离的我也不忍心。正好长街一带有两间屋子空着,原是给照顾郎君的嬷嬷住的,早两年嬷嬷过世,就空了出来。你若是愿意,就带着孩子们在后面住着可好?”
李家娘子听了忙要磕头,谁家乳母能有这样的体面。又是给房子住,又是替孩子安排出路,她心中感激,一张口全是谢恩的话。
原来住着的清泉巷子本就是一条穷巷,临河不说,到了夏天便多蚊虫。因旁边连着烟花柳巷,常有晚间喝花酒的醉汉经过。
醉酒的男人没了约束,时而朝河里出恭,时而呕得满地秽物,天儿一热便恶臭熏天。
长街一带虽也不富庶,却因连着洛府少有放肆作歹的人,难得一块清净地。后头的街坊不是大户人家的体面管事,就是一些清贫书生,彼此都顾及着脸面,常也和睦。
李殷氏本不愿意出门抛头露面,可为着儿子将来出人头地,她也做好了准备。到了这儿,竟不知这邵娘子是这般体恤温厚的人,只恨自己没能早早来这家里做乳母。
“娘子对小人一家的恩德,小人没齿难忘。”她又拉着大儿过来磕头,邵氏忙叫人拦着,她又说:“小人是个没福的人,一辈子就这样了。娘子肯给我家大郎读书认字的机会,便是小人的大恩人。”
“鹿鸣谢洛家娘子容身,”李家大郎小小年纪不卑不亢,躬身作揖。
邵氏笑着问:“鹿鸣?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鹿鸣么?”
“回洛家娘子话,正是。”少年说道。
“是个好名。”
乳母人选已定,她便派人去给郭氏报备,本就是大房半路截走了二房的乳母。郭氏听了,也挑不出哪里不好,便这么应下了。
未时一过,郭氏吩咐杨嬷嬷去后面角门接人牙子,自己则先往老夫人院子里去了。
她那两个儿子身边如今都是年纪大的小厮跟着,是得换一拨人看顾着,一则小的伶俐,二则她也不放心那些个人精似的小子,万一只顾巴结讨好不顾其他,教坏了他们可怎么好。
这些人平日里水就会看人下菜碟,没好处可得,哪会这般殷情。
杨嬷嬷和人牙子也照面过好几回,二门上女使小厮进出都得报给她听,顺道也管着人牙子进出的事儿。
她扫了一眼那婆子身后跟着的丫头小子们,见模样都挺周正,因笑着说:“看你领过来的人,一个个的都是这么伶俐好看。瞧这水嫩的,像是能掐出水来。”她捏了一把站在前面的那个,手里却也没个轻重,那小女孩下颚处红了一片。
女孩瑟瑟发抖,想哭又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那婆子不动声色的塞了一定银子过来,因说:“杨妈妈知道的,洛府里要人我哪里敢挑歪瓜裂枣来,不好的又哪里配来伺候哥儿姐儿的。”
杨嬷嬷便笑着说:“知道你看人最有准头的,都跟着来吧。”
随即,她便领着婆子和孩子们往老夫人院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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