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邵氏正用着早饭,忽而觉得脑袋有些晕。
锦华忙请了大夫来瞧,又说并没有什么事,因是月份大了气血不足,这才眩晕。邵氏让锦瑟封了银子谢过,叫人扶着在园子里转转。
“昨夜听见了好大动静,恍惚是从老夫人那儿传过来的,你们可知道里头的缘故?”邵氏本无心过问,可老夫人年纪大了,自己又身子笨重,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出点子事……那她肚子里这孩子恐怕日子不会好过。
老夫人出身乡野,平日里惯信一些鬼神命数之说。当初洛泽谦便是赶在夏姥爷家报丧时出生的,一生都不受老夫人待见。老夫人也不知哪儿找来的算命瞎子,批了洛泽谦的八字,说是驿马照命,是个硬命格。老夫人惶惶不可终日,非说是他命硬恐不利家人平安,从此就扔给了奶娘养育。
邵氏自然不信鬼神之说,可她也不愿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受人嫌弃,因此便要多问一问。
慧香陪着邵氏去赏桂花,伸手折了一枝递给她,说:“昨儿奴婢也被吵醒了,便差值夜的小厮去偷偷瞧了一眼,那小厮回来说后头戒律房掌了灯,远远瞧着像是大小姐身边的点翠点墨,两人都挨了一下手板。”
“咦,好好的打他们两个做什么,”锦瑟问道:“有说是为着什么才打的?”
“沈嬷嬷在,倒也不敢细打听,小厮后面又说柳家姑娘的女使罚了跪,冷风吹了一夜冻昏了过去,早上才被人抬回屋子里去。这一晚上不消停,奴婢也觉着古怪,依稀听见老夫人屋子里的扫撒女使说,是为了什么莫家少爷……”
“这倒也奇怪,”锦瑟笑着说:“老夫人也太草木皆兵了些,大小姐才多大,便是要计较些什么,好歹也要等大小姐再大一点才说得过去。”
“娘子,柳家姑娘来辞行。”锦华赶了几步,说道:“奴婢请她在小厅里先坐会儿,娘子可要见她?”
“知道了,我去见一见。”好歹是老夫人的亲戚,她若不见,又得遭人闲话。
邵氏蹙眉道:“这么说,昨日柳家那孩子宿在老夫人院子里的?”
慧香点头,说:“娘子还不知道老夫人么,但凡娘家来人都留饭赏东西,柳筠又是小辈,打小儿就在老夫人跟前。一众亲戚里,老夫人最心疼她,说是表姑娘,但凡来走动,哪一回不是和大小姐同吃同住,没什么分别。奴婢看,这回,也多半是歇在大小姐屋子里。”
邵氏走了一路,听着慧香打探回来的消息,又问:“柳氏今年该有十四了吧。”
“娘子说的是,仿佛比我们大小姐年长四岁的模样,听府里人说,下个月就该及笄了。”慧香又说:“去年家里冬至宴请,老夫人还拉着柳家老太太的手,说来年冬至要给柳筠做生日呢,当真亲生的孙女也不过如此了。”
锦瑟扶着邵氏,只听见她叹了一句。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柳筠坐在小厅里,一进屋就闻见清甜桂香。待客的桌椅,是用上好的南海黄梨花打造的,工匠手艺有吴蜀之巧,且难得是这黄梨花,能天然散出一股子的清香来。她不是第一次来,却还是被这处处透着精巧别致的小厅深深折服。
她打量着四处,地上铺着半旧红色牡丹纹绒毯,珍珠八宝瓶里插着应景鲜桂花,窗厩雕刻着复杂图腾,便是手边的茶盏也是官窑督造,清透如玉,更是难得一见。
这些摆设和从前相差无几,唯独变化的是八宝瓶里按时节更替的插花,春日里插着绛桃,夏日就是杜丹,到了秋日便是桂花,冬日就会换上腊梅。即便心情再差,进了屋子深深吸一口气,就能吐出一肚子的不痛快。
柳筠想着,邵氏这般沉稳,许就是平日里修身养性的好处。否则,老夫人哪里是好相与的,她若厌恶一个人,便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一时,她又为自己深感担忧,方才从大房娘子那儿过来,昨日夜里闹得这般大的动静,郭氏自然对她无甚好感,只应付几句就打发了她。
从前她来辞行,郭氏看着老夫人的面子会挑些缎子绸子给她,临走了还会封银子给她,可今日,却是什么都没有,没说两句就不肯再搭理她。她几时这般被人冷落过,心里觉得委屈,却不敢说什么,回头她定要好好说给祖母和母亲听。
鹿铃今日也是要跟着柳筠回去的,昨晚跪了一夜病着,也不敢怠慢,只忍不住时轻咳两声。饶是如此,她也不忘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说:“姑娘且先忍忍,留着眼泪回家里哭,哪有姑娘到别人家哭的道理,没的惹人嫌弃。”
她只好把眼泪擦干净,安安静静地在小厅里等着。她是知道邵氏的,女使说叫她稍坐,可她心里却记恨着郭氏,连带对邵氏也心生不满。
既然身子重,怎么还到处乱跑。她此刻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经这一事,老夫人已对她有些不满,若被老夫人误会她和邵氏亲近,那她日后岂非要被老夫人摒弃?
如此想着,她又站了起来,也不顾这么礼法,自顾自往外走去。
“姑娘这是做什么,快坐回去!”鹿铃着急道:“邵娘子回来若是见不到姑娘,岂不是落个不敬尊长的话柄……”
“我已然等她好半天,若是回去晚了,将来老夫人问起我又待如何……”柳筠一边跨出门槛一边回头说话,忽听得哎哟一声,直挺挺撞上了一个人。
鹿铃吓得心提到嗓子眼,也不顾自己姑娘被撞到了地上,忙去扶邵氏,道:“娘子可有撞到哪儿,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好在锦瑟挡在前面,柳筠没有撞到邵氏。
“走这么急做什么,娘子若是有个好歹,你们谁担待得起,”锦瑟忍着痛,没好气地弯腰骂道:“还不快去扶你家姑娘起来!”
鹿铃苍白着一张脸,忙将自家姑娘扶了起来。
邵氏勾起嘴角看着从地上站起来的柳筠,她虽没有被冲撞,可方才这位柳姑娘的话却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耳朵里。
她自是长辈,不屑于一个小姑娘置气,因而笑着说道:“走得远了些,还想着你该等急了,咱们进去说话。”
柳筠自觉有些失礼,便是想走去也不能贸然走了,又不是三五岁的孩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
“姑娘略坐坐,”锦华将她请到西面上首,道:“这是昨儿南山送来的李子,听说是上贡的好东西,咱们小郎君是个不爱吃瓜果的主儿,柳姑娘就当是做了功德,别白瞎了这些果子。”
柳筠看到这个忽而变了脸色,却因锦华几句话,扯出一丝笑容,道:“姐姐太抬举我了,昨儿我在大小姐那儿也尝了些个,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本该是郎君小姐的福分,却被我吃进了肚子,岂不是我的业果了。”
锦华笑而不语,放下李子,微微福身就进了内室。
邵氏换了一身常服,锦华便唤来女使,说:“娘子,给柳姑娘的赏赐都比着旧例,可要再添些什么?”
她看了一眼女使们端着的一些绸缎细软,问道:“老夫人那儿怎么给的?”
“老夫人这一回就给了两筐橘子,”慧香扶着她说:“今年园子里的橘子树丰收,老夫人挨家挨户送了不少,咱们院子里昨儿也搬来了一箩筐。”
邵氏沉吟了一会儿,心想着柳筠今日有些古怪,以往她从大房娘子那儿过来都是春风满面,何时有过愁眉苦脸的模样。
旁人看来,这柳氏门户低且素日不爱张扬,可一旦得了些好处也不藏着掖着,常传给邻里街坊,感恩戴德只差天天念佛。这也是老夫人喜欢她的缘由,觉得她“知恩图报”。
小小年纪,城府倒深。邵氏对这位柳姑娘倒也没什么旧愿,大房赏什么,她跟着赏些就是,左右不过是一些小玩意,也不值什么。
可今日,她却一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显见是惹恼了郭氏。那郭氏本就忌讳她,平日里就爱笼络老夫人的娘家人,那些人又没什么见识,左右有好处拿,有时也爱跟着她说一嘴。
如今她动怒,许就是因着大小姐的事情。若是这样,她倒不好巡旧例了,省得无端再添口舌。
“我记得上月嫂嫂送来了两颗高丽人参,可是收起来了?”
锦华听了却是一愣,问道:“这是张娘子给娘子补身子的,娘子要送人?”
邵氏却说:“不差这一枝的,大夫也说了,眼下不宜再补,若孩子太大生的时候就凶多吉少。”她思忖一会儿,又说:“既然,老夫人送了她两筐橘子,咱们就包些酥饼糕点给她,其余金银细软就不必了。这里头既然有她们不愿意说的故事,咱们就别做那出头椽子,跟着老夫人的作态就是了。”
“还是娘子思虑周全,”锦华浅笑着,带着侍女另外去准备了。
不出一会儿,邵氏便出来见她,寒暄了几句,就叫人把备好的礼信递给鹿铃。
“听说你祖母身上不大好,如今正直秋冬更替,日子恐怕一日比一日冷,旁的东西想来你家里都有,”她笑着说:“只有这个高丽参,虽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到底也是我的一份心意。”
柳筠看了看红绒盒子里装着的一枝雪白人参,心道这必定贵重,因说:“二舅母,这么贵重的东西,筠儿不敢收。”
她本以为邵氏像往常一样给些绸缎耳坠子什么的,今日竟是没有,只给了一枝参。她又不需要这东西,要来何用,可又说是给老夫人的,她也不好说些什么。
“你一年来我这儿也不过几回,回回都是一样的东西,倒是没什么意思,今日就换个花样,在你祖母那儿讨个巧儿吧。”
柳筠不想要,她更想要绫罗绸缎好裁新衣裳,可她又怎么好说出口。比起大房娘子那儿什么都没有的境况,二房娘子已是很客气了,好歹还想着她祖母,于是蹙眉道:“那筠儿替祖母谢过二舅母了。”
“今日,你既要回家去,我也不虚留你,且先去罢。”
柳筠又告了谢,说些辞行的话,就带着一枝人参和一些糕点,出了沉雪庐。
当日,洛延玉亲自送了柳家表姐到家里,两人一路无话。
晚间,荣喜堂寝房内灯火昏黄,沈嬷嬷伺候夏氏梳洗,其中提起二房娘子馈赠柳家姑娘的事情。
夏氏听闻,轻哼一声,只握着手炉靠在床榻上说:“她倒是会做人。”可细想想大房娘子不仅什么都没有,还要给柳筠脸色看,一时就心生不喜。
“郭氏这人,心胸忒也狭窄些。”无论如何,邵氏能记挂着她的妹妹,也不算做错了,反倒是郭氏,人蠢些也罢了,苛待柳筠做什么,不还有自己替洛延玉做主吗。
如此行径,分明就是对自己有怨。
“老夫人也不必如此,终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哪有父母会胳膊肘往外的。依奴婢看,老夫人得体谅一回,便是看在大小姐这些年尽孝的份上,也不能苛责她什么。”
夏氏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也乏了。”她刚想躺下,忽而想起什么来:“今年府里是要添几个年纪小的女使罢?”
“是啊,一个月前郭娘子就找过人牙子,算起来就是明日了。大房五公子才一岁,六小姐也刚刚满月;再过一阵,二房也要添人口。今年府里又有几个老嬷嬷去了庄子上,咱们这儿算说人数不短,可大房二房那儿却是不大够用了。”
老夫人皱眉,略顿了顿,压低声音问道:“没我娘家什么人吧……”
从前,府里要找长工短工的,总有一帮打着弯的亲戚们来谋差事,老夫人有求必应,可心里也有些不耐烦。这两年,她托病把一些事分给郭氏去管,却还是没打消这些人的如意算盘。
沈嬷嬷迟疑了一会儿,说:“其他的倒也好推却,有一个自称是老夫人姨表亲的孙氏,想把自家的女儿送来做女使。”
“又是胡闹,既然是亲戚,哪有买他们女儿为奴的道理。以后再有这种事,你打出去就是了,别污了我的耳朵。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父母的,我往常接济她们,是想让他们正经过日子,可不是想让他们卖女求荣的。”
“老夫人说的是,明日奴婢就去给郭娘子递话。”
夏老夫人着实生了好一会儿的气,气过了就觉着有些累,便自己躺到被褥里去。
“明日,我要亲自瞧。”她一时又想起茱萸,竟是个不顶用的,可见长得好的未必有用,又说:“从前是我心软,养出个祸害,咱们家里再不能出第二个。”
沈嬷嬷熄了烛火,便掀了帘子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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