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扫在地上,扬起尘雾。
陈必胜怒瞪一眼马夫,正要去将许云阶抓回来,身后便响起马蹄声。
“嚓!”这声音过于熟悉,陈必胜牵住马缰绳绕路,两马相撞的危险间,一匹烈马擦着他□□马匹过去。
“住手!”许云阶嘶声大喊。他很多年没有这样跑过,越过街上行人,脚步出得极大,胸口累得火烧火燎,一直烧到嗓子也不罢休。
他大口喘息着撑在墙上,一刻也不敢停息地要继续往前走。
这时耳边却传来风声,一根手指擦过他的耳廓,然后双手提住他的双腋将他提上马。
马依旧在跑,来人敢依墙纵马,想来马术不错,许云阶未及深想,只是恐惧。
他坐在那人身前,怒道:“你放开我!我要去救人!你放开我!你是谁!是谁!大胆!”
他掐住勒在腰间的手臂,用力往外掰,可是那人力量巨大。两人力气对上,他只能如嫩叶挡风,没有一点办法。
“殿下松开。”那人翻手再套一圈缰绳在掌心,掐住他腰的手松开一些,却倏然收紧。
马是好马,速度也快,将两人毫发无伤带到街心。
纵马之人将许云阶丢进马车,跳下马一步跨上车,掀开车帘看着头昏眼花的许云阶,哼笑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可知这是何地?这不是你们其汤都城封京,这是宿域的!”
许云阶被摔得眼前发黑,爬起来被人抓住胸前衣物、抵在车壁上低声警告威胁,一时怒不可遏,抬拳一击。
那人握住他的拳头反手拉近自己,吼道:“你敢打我?!若无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天下已经姓李,你不甘愤恨有什么用?你若不乖乖听话,下场只会比你的族人更惨!”
许云阶不忿,瞪着来人。
那人生得眉眼俊俏,脸型狭长,目光像穷凶极恶的悍匪,似是怒极,他一拳砸在车上,但是车被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却也似痛也不痛,眉头也不皱一下。
怒意无处发泄,他双手捏住许云阶双肩,顿了顿,道:“你最好别惹恼我!不让你的家人必死无疑!”
家人,许云阶瞪大眼睛,急忙道:“端王,端王府的人还活着?”他从前竟是对陈必胜没有一丝半毫的信任。
“自然还活着,活得好好的。”那人见他冷静下来,松开手坐在一旁,“但以后还能不能活就不知道了。”
许云阶忙道:“你要什么?”
“我叫沈护,沈千重。”沈千重手指捏住膝盖上的衣物,“你乖乖听我的话,他们便能好好活着,你若不听话,他们便如同其他皇室一般,任人践踏猪狗不如。”
许云阶跪坐在车中央,五指抓住绒毯,白皙精致的手背绷紧。他偏着头,发丝有些乱。
“那,我的族人,将军能否……”
沈千重打断他:“我只是宿域外臣,在外征战的将军,你觉得李氏皇族会听我的吗?何况涉及你们许氏。”
许云阶咬牙,不说话了。
是了,为帝者向来疑心深重,现在天下都姓李了,沈千重这个手握兵权的大将也该是时候退下。
飞鸟尽,走狗烹。
沈千重现在应该收敛锋芒,不应该为他们许氏出头,而且沈千重与许氏没有一点干系。
外面凄厉的惨叫不知何时停止了,不知道是事毕,还是人已经死了。许云阶沉寂下来,伏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马车往前走,未几停下来。
陈必胜掀开车帘对沈千重道:“将军,到了。”
沈千重点头,率先跳下马车,偏头道:“其汤既然国灭,你便安省些,出了事我不会保你。”
他说完回头,对许云阶抬手,道:“下来吧。”
许云阶挪到帘子旁边,顿了顿将手放在他的手掌之上。沈千重的手掌很热很粗糙,许云阶手指一颤,被沈千重握紧了。
沈千重将他抚下马车,收回手往府中去。
许云阶看向府邸匾额,有些错愕,眼前是沈府的匾额,可这原本是端王府啊。
改朝换代,夺人家宅,不过如此。
端王府前面台阶上有一排小脚丫印记,许云阶走过去,看见印记便顿住。
沈千重见他半天不跟来,倒回来看他,顺着他的目光落在台阶上,道:“你的?”
“不是。”许云阶收回目光,“是我弟弟云深的,台阶损坏再建造,那时我已经去了宫中。”
“哦。”沈千重收回目光看向他,“进去吧。”
许云阶三岁离开端王府到东宫做太子,对端王府的记忆飘渺且不熟悉,后来他为太子再出宫到端王府,也是以君的身份。
君到臣家,微笑赞扬,四处走走,哪里有什么温情可言。
再次进入这座府邸,许云阶很紧张,捞住衣摆跟在沈千重身后,东张西望,希望能遇见端王府的旧人。
沈千重回眸看他神色,道:“不用找了,旧人不在。”
许云阶点头,也不如何失望。府中目之所及与他印象中的布置所差很大,看着不像是沈千重短短几日便能安排而成,应当是这些年来一点一点变化。
两人停在一个小院子前,沈千重推看门,院内桂花飘零遍地,小千秋架上放着两只绢布娃娃。
许云阶四处看了看,这院子被打扫得干净,他进屋,屋中摆设也没有变化,只是原先那些低矮的家具,变成了他可以使用的。
他看向门边的沈千重,道:“将军知道我曾经住在这个院子?”
沈千重挑眉,微讶,道:“不知道,瞧着这个院子适合你。”
秋末冬初,许云阶在沈千重的府邸住下了。
他被幽禁多年,回到封京也不敢出门,身边只有怜玉一个小丫头说话解闷。
沈千重也会来看他,十天半月来一次,来了也不说话,站在窗外趴在窗外看他,既不询问也不说话,就只是看着他。
许云阶初时害怕,感到毛骨悚然,到后面麻木了。
可他忧心端王府的人还有宋子折,沈千重沉得住气,他沉不住。
那日大雪,当是临近除夕,院外盖了一层大雪,许云阶捏了几个小雪人放在窗上。
雪人圆滚,排成一排,或看书或舞剑或发呆或吃饭,见了它们的人都想要拥有一只。
沈千重推开门,看见往常趴的窗户被雪人占据,有些错愕。
他走过去捏起一个,瞧了瞧,看向许云阶,似笑非笑道:“你不欢迎我?”
许云阶在吃饭,筷子点在鱼片上,听见他的话便不紧不慢地收回来,道:“我衣食住行全赖将军,家人安危也全系将军一人,我怎会不欢迎将军。”
他停下碗筷,看向沈千重,再道:“将军,我已经来封京两月有余,无半点家人消息。将军将我幽禁在此,消息窒塞,耳目不通。”
窗户半开,冷风吹进来烛光晃动,许云阶有些冷,打了个喷嚏。
沈千重冷嗤一声,轻飘飘捏起一个又一个雪人,将雪人捏在手中,然后松手,让雪人啪嗒掉在地上,他做这些的时候,嫌弃地背着另一只手。
他做完这一切将窗户关上,绕进门再将门关上。
许云阶略有不适,坐正腰板,徐徐地又将腰肢远离了卓沿。
这是沈千重第一次与他同处这间屋子,心口堵得慌,坐在凳子上,背挺直,但袖中手指相互掐着。
沈千重慢悠悠看他一眼,坐到桌对面,将其上饭菜扫视一边,对傻愣愣的怜玉道:“去吩咐再备一副碗筷。”
“嗷。”怜玉跑出门。
将军府饭食不错,有肉有菜,有汤有饭,饭后点心也精致。这让因为大旱多年,多年来一直吃不饱的许云阶很满意。
两人对坐无言,许云阶拿起筷子在菜上逡巡许久,终是再次放下。
沈千重盛碗汤放在他手边。
许云阶看向那碗汤,略有发愣地将目光转向沈千重。
若是陌生人乃至于是朋友,这人对他都是极好的,可是他们是隔着国仇家恨的仇敌,不是你死便是我死的关系。
许云阶不明白沈千重为何对他如此好,好得他有些忧心和害怕。
“你到底要什么?你对我有何图谋?”他发问,希望沈千重告诉他。
若他给得起自然最好,但若是给不起也不用再遭受这份慌乱。
然而他也知道,他现在什么也给不起,沈千重养着他护着端王府这几个许氏人,像是在赎罪。
可他是将军,听命皇族是天经地义,灭了其汤也是无可厚非,不用觉得愧疚。
许云阶捧起那碗清甜清澈的汤,道:“将军这样,我心难安。”
沈千重双肩展开,双手反撑在大腿上,将饭菜看了看,道:“这几年饥荒,殿下便剩下饭菜了?”
许云阶自然地道:“将军给得太过,我吃不下。”
沈千重像被雷击中,一下将腿并住,双瞳放大看他,双眸似在发颤。
许云阶不明所以,但是对方目光太过渗人,他不得不侧目回避。
“那个,殿下,”沈千重的嗓子像是缺水,声音干巴巴的,“多年积旱,名不聊生,殿下仁德,不会吃不完这些食物,反将墙外人汲汲营营所求之物倒入泔水桶吧?”
这厮有咄咄逼人的嫌疑,许云阶一时无话可说。
他多年被囚,与人言谈不甚熟练,若是发火发怒与人对骂可能不会惨输,可惜讲理不成。
他不会,他不明白,他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此屋冬有地暖,不是很冷,许云阶重新拿起筷子。
他对盘中的薄鱼片情有独钟,夹在碗中放上几粒米,再拿起汤勺加入少许汤汁进去。
沈千重看着他,道:“这样好吃吗?”
“好吃。”许云阶稍顿,不知道该不该讨好他,便在犹豫的片刻时间,下人端着碗筷进来。
沈千重舔舔唇角,学着他的模样夹鱼片装米饭,卷入舌中。
“唔,着实不错。”沈千重吃着点头,看向怜玉,“这丫头可尽心?若不尽心我们便换。”
事关自己,怜玉瞪大眼睛,看向许云阶。
许云阶道:“尚可,多谢将军关心。可是将军,我住在将军府中,宿域皇族便无话可说吗?他们若无话可说,那我的家人?”
两人不熟,不熟悉对方心意,许云阶在试探。
其实国破几月,他对族人下场一无所知,若非这里不是有许氏之人在,他也是没有胆子上封京,入将军府的。
“端王府的人都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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