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索是个安静的孩子，粉团似的脸上湖蓝色的眼睛清澈见底，那覆盖着稀疏的浅金色茸毛的小脑袋总是懒洋洋地偏向一边，仿佛在无聊地打量面前的人物。无论周遭有什么，他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宁静安逸。在众人眼里，他是个漂亮的孩子。而在他母亲眼里，他简直美得像个小爱神。尽管依照惯例不能亲自喂养，克洛蒂尔德还是努力地尽心尽意，总是想尽办法尽可能多地去探望孩子，给他买各种各样的礼物。对于母亲的宠爱，婴孩并不怎么领情，反倒是见到父亲经常会展开笑颜。“这不公平。”克洛夫人伤心地低声念叨着。
即便是盛夏将至，晨曦时分还是凉爽怡人，克洛蒂尔德穿着晨衣坐在卧室里敞开的窗子前，一封来自法王查理的信摊在面前。儿子出生之后，许久没有消息的法王查理居然以亲切的口气修书一封，祝贺“他亲爱的表妹”喜得贵子，还给婴孩赐下了中规中矩的礼物，这让她受宠若惊。一年多以前离开昂布瓦斯的时候，尽管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赏赐，国王被婉拒后的郁郁不乐还是让她战战兢兢。回阿斯蒂的路上，在确信自己远离那个是非之所之后，她又有些沮丧地想着从此以后大概要失去这位贵人的眷顾了。松了一口气之后，她不免开始狐假虎威地得意起来，向丈夫炫耀自己也总算有些体面的亲戚（尽管关系有点远）。得到了“法王陛下还真是平易近人。”这般波澜不惊的回应之后，她显然只领会了表面的意思。
此刻她捏着银质笔杆的鹅毛笔在彩色玻璃拼花墨水瓶里沾了沾，在信笺上健笔如飞，很快写就一封措辞极其谦恭的回信。她用力地在封蜡上扣上印章，拉开书桌上的一扇小抽屉把信塞进去。然后从桌上的小木匣里随手拣出几封信随意翻阅着，其中一封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克洛蒂尔德小姐亲启”的让她会心一笑。来信的是朱利奥，虽然错字连篇，他还是带着满满的敬意向“尊敬的克洛蒂尔德小姐”汇报了自己取得了赛马节的优胜，并把这归功于小姐的慷慨帮助。自从出嫁之后，每隔一两个月那孩子会给她写一封信，总是固执地用着从前的称呼。克洛蒂尔德曾经给他买了一匹马，希望他能实现在赛马节上得胜的心愿。
“你起得还真早。”
“是啊。”克洛蒂尔德没有回头，继续低头写着信，“今天你可是起得够晚。”
“昨天确实睡得晚了些。”卢卡斜倚在床头，暗自感叹着自己青春不再。从前的自己就算通宵工作，第二天照样能精神十足。
“是的，我的大忙人。”她用含着些许嗔怪的轻快语气揶揄着丈夫，“哄托马索睡觉的差事不轻松吧。有道是能者多劳，谁叫他不找我，只找你呢。”
“原来是因为这个。”妻子酸溜溜的话让卢卡感到有些好笑。
“明明是我费了力气拼上性命把他生下来，可这小东西居然只和你亲近。”
“克洛，别自寻烦恼了，托马索还小……”
“我可没功夫自寻烦恼，反正被众人忽视我都已经习惯了。”克洛夫人若无其事地放下笔，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有两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
“头一件是斯福尔扎家的安娜来信希望我近期能去米兰小住一段，她冬天里就要出嫁了。你知道，我们从前是相当要好的朋友。这也是个不错的机会提前巴结一下未来的费拉拉公爵夫人。况且，这里有我没我都一个样。”
“什么时候走？大概去多久？”卢卡忽略了夫人列举的冗长理由，直白地问。
“大概十来天光景吧。我想快去快回。”
“让狄安娜给你准备行头，她陪你去。不过在那边别耽搁太久。”
“不，狄安娜留下，这期间让她来服侍你。”克洛蒂尔德带着谜样的微笑看着丈夫。
“那么为了让你彻底放心，我是否应该让乔万娜陪你去？”
“还是算了吧，这里可是一天都离不开她。”尽管话里带着明显的讽刺，她知道谈论这个话题是不会有结果的，随即话锋一转，“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在阿斯蒂有个叫朱利奥的孩子吧？”
“听你提起过。”
“那可怜的孩子新近成了孤儿，所以我想把他接到这边来，找个学校把他送进去。你不会反对吧？”
“你好像一直很关心他。”
“怜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有什么不妥吗？”
“一个十三岁的孔武有力的孩子？作为丈夫，我能否知道你格外关心他的原因。”
“人的情感是很复杂的，卢卡。”察觉到对方言语间的妒意，克洛蒂尔德毫不示弱，“作为妻子，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一个出身卑贱、相貌平平、惹人厌恶而且年纪不轻的女人宠信到没有原则的程度。”说完，她转过身看着丈夫，仿佛在等待辩论对手发言。
“看来我只好同意了。”
“您真好！”克洛蒂尔德显出欢天喜地的样子，仿佛单纯的孩子得到喜欢的玩具般满足幸福，和刚刚判若两人。卢卡打量着妻子，莫名的失落和不安让他突然心烦意乱……
“夫人，这种活儿您还真不大擅长。”乔万娜从克洛夫人怀里接过又蹬又踹不断哼唧的托马索，带着骄傲的神色炫耀似的哄着，孩子很快恢复平静，还咯咯地笑了起来，“您就放心地去吧，我会把一切都照看好的。就像……就像从前一样。”
“狄安娜会好好服侍我丈夫的，你就安安心心把家里的事情管好吧。”克洛蒂尔德俯下身在儿子脸颊上有些不舍地亲了亲，然后站起来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
“真想陪您一起去。”狄安娜把一条洒了玫瑰香水毛巾递给女主人，“我还从来没去过米兰城呢。”
“就算去了也不会去逛米兰城，大部分时间恐怕要陪着安娜·斯福尔扎了。”
“您和她很熟吗？”
“算是吧。”
“也难怪老爷不愿意放您去，听说那位米兰公爵是有名的纵欲无度，还有他那位摄政的叔叔，那个黑皮肤的‘摩尔人’也是差不多，像您这样引人注目的美人恐怕难免让人觊觎。如果是我，我会嫉妒得发疯的。”
“你倒是比卢卡还要激动。”女仆认真的样子让克洛夫人觉得很可笑，“不过眼下卢多维科大人正忙着准备迎娶费拉拉的比阿特丽切，况且他身边还有那位美丽的切奇莉亚·伽雷拉尼。至于公爵大人，听说结婚以后他收敛了不少。”
“这不奇怪，伊莎贝拉【1】从前就要强，和她那逆来顺受的母亲完全不同。”狄安娜自言自语着，“还记得有一次我们……”
“你和公爵夫人好像很熟？” 克洛蒂尔德突然抬头直视着狄安娜的眼睛。
“没有的事，那样的名门望族我怎么可能认识？”狄安娜从女主人手里接过毛巾，泰然自若地回答，“不过那些传闻全那不勒斯的人都知道。”
“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还真是惹人讨厌。”
“尽管如此，您还是视我如心腹。”狄安娜跪在地上，轻轻地亲吻着女主人的指尖，“我陪感荣幸。”
“还真是自信。”
【1】指阿拉贡的伊莎贝拉（1470-1524），那不勒斯国王阿尔方索二世的女儿，米兰公爵夫人（1489-14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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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