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那些日子算是罕有的愉快日子。没有讨厌的比安卡,没有她的一双光彩夺目的儿女,仆人们也乐得清闲,就是说,把我撂在一边任我自生自灭。除了久违的自由,每天都能和新朋友安德烈一起消磨一段时光也是美事一桩。我很喜欢听他讲述威尼斯的繁盛富庶,那些络绎不绝的商队,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货物,迷人的海上风光。和那里相比,这平淡乏味的阿斯蒂真是不值一提。我专注地倾听着他讲的每一句话,好奇而羡慕地观察着他的一切,无论穿的还是用的,他的每一样东西在我看来都精美奇巧,很多东西就算我还过着好日子的时候也不曾见识过。
“她真漂亮。”我对着一位金发美人的微型画像赞不绝口。
“是我妈妈,她是个很温柔的人。”他低下头,“可惜在我7岁时去世了。”
“你至少还和她一起长到7岁。”我突然感到泪水在眼圈里打转,“我妈妈虽然活着,可我连她的画像都没见过。”他没有说话,带着无限的同情看着我。
“你看这个。”我拿出祖母送给我的’克洛18岁肖像’,“听说这个很像我的母亲,祖母说我将来大概会长成这个样子,所以让人画了这个东西,不过目前还看不出征兆。”我叹了口气,把画像随手撂到一边。
“不许说什么‘一定会的’之类的谎话。”我阻止他说出那些安慰的陈词滥调,“我知道自己不好看。”
“你为什么对容貌那么在乎呢?”他的语气很温和,但却带着责备,“这样是不对的。”
“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批评我?”我不假思索地反驳,“你这种从小被众人宠坏的娇滴滴的纨绔子弟,尝过那种被周围所有人挖苦鄙视得一无是处的滋味吗?像我这样没钱没地位的人,希望自己至少能长得漂亮些有错吗?”
我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拿出手绢捂着嘴,呼吸急促,憋红了脸,表情痛苦而扭曲。虽然这些天一直觉得他弱不禁风,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光景。
“喂,你没事吧?”我有些惊恐地问他。他摇摇头,继续咳嗽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平静下来。我被那手绢里一小滩红色的东西吓了一跳。
“害怕了?”他平静地苦笑,扔掉了手绢,“这就是你眼里幸福的纨绔子弟。”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坐到胡桃木沙发里,疲惫地把头靠在椅背上,示意我在旁边坐下,我乖乖地照做了。
“我从小就是这样,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犯这个毛病,就和我妈妈一样。”他叹了口气,“虽然试过了各种各样的大夫,但总归没有用。”
他用那纤细苍白的手轻轻捏着我粗糙的袖口:“看着你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雪里蹦蹦跳跳的时候,那生气勃勃的样子真让我羡慕。”
“我大概唯一的优点就是体格好了。”我自嘲地接了一句,“因为没有病病歪歪的资本,就像野草总是长得更好一样。”
“我倒真希望自己是野草呢。”
“再过几年,你自然会健康起来的。”我大模大样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我小时候也是经常闹病,不过大一点就好了。”
“如果那样就好了。”他带着一丝阴郁的微笑看了看窗外,“但我不认为自己会活得长久。”
“你父亲也真是,明明你身体不好还带着你四处走。”我想转换话题。
“不,是我自己要这样的。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想看看不同地方的景致。”他站起来,走过去打开窗子,“阿斯蒂真美。”
我看着他那陶醉的样子,心里想着这家伙是什么样的审美。我每天都能从窗口看得生厌的无聊景色,居然被他这么夸奖。没想到看起来这么风光的人也有这样的痛苦,想想我的人生虽然惨淡,不过总不算太坏。都说命运悲惨的美少年更容易激起女人的怜爱,我果然也是不能免俗。站在他身边,我的心中突然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混杂着喜悦、羞涩和淡淡的哀伤,自卑感也油然而生,我下意识地把头发弄得齐整一些,手藏到背后,免得露出那有些破旧的袖口。
“怎么了?”站在大客厅那沉重的橡木门前,安德烈看着有些发抖的我,问了一句。
“没,没事。”我低着头,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原委,“我已经忘了上次被允许进去是什么时候了。所以……有点紧张。”我双手紧紧攥着裙摆,手心里汗津津的。突然,我的手被一只冰凉纤细的手握起来。他的举动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我抬起头堂堂正正地跟着他走进客厅。
“他们相处得很融洽。”虽然说着慈爱的话,但祖父的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带着讽刺的味道,“看来担忧令公子在寒舍会无聊是多余的。”
“您真是客气。”味同嚼蜡的回答出自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陌生男子,我猜这就是安德烈的父亲卢卡了。我偷偷打量此人:已届中年的美男子,举止间却透着高傲与淡漠,真不招人喜欢。安德烈被叫过去和他们说话,我照例被扔在角落里无人问津。虽然在祖父面前不像在比安卡面前那样别扭,但我依然是卑微的。他们像是在讨论着出行,看来我的新朋友也要和他们一起离开,我又要一个人孤零零被扔在这讨厌的家里了,想着这个鼻子不由酸酸的。我百无聊赖地站着,努力对他们的谈话充耳不闻。
“克洛蒂尔德,过来。”突然被祖父一叫,我猛地回过神来,乖乖地走过去。
“想不想出去走走?”
“去哪儿?”我疑惑不解地问。
“很多地方。说不定还能见到你那位高贵的外祖母。要不要去?”
从记事起,我就没怎么出过远门,祖母在世的时候,常常带我去市中心的主教堂做礼拜,或者去看一年一度的赛马会,偶尔也会带我去略远一点的都灵城里逛逛,据说她娘家在那里。相比于宁静的郊外,我还是更喜欢热闹的市井:各种各样的铺子里讨价还价的人们,在街上表演杂耍的卖艺人,甚至衣衫褴褛的乞丐都能让我看得兴致勃勃。祖父的提议让我惊喜万分,头脑里瞬间构架出无限的美好遐想。
“喂,愣着不说话是什么意思?”祖父大大咧咧地拍拍我的脸蛋,把我从幻想中拉回来。
“我,能去吗?”不敢相信自己好运气的我没出息地提出了一个卑微的问题,“比安卡……”
“我是在问你想不想去。”
“吉尔达不跟着我吗?”我矫情地问着。
“如果你希望的话,她可以跟着。”
“我不要!”我吓得嚷了出来。
“那你就自个儿伺候自个儿吧。”
“这个可以。”
“那就去让吉尔达把你的东西准备好,三天以后出发。手脚麻利点,快去!”我像老鼠一样被撵了出去,不过心中却充满了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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