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行装我只用了半个上午,因为能带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关上箱子之后,我十分满意地看了又看。虽然吉尔达一直抱怨我给她添麻烦,但对旅行的美妙憧憬让我的耳朵大度地忽略了她的喋喋不休。为了躲避她,我跑到安德烈那边去,看着他的仆人把他的东西装成一箱箱搬出去,再想想我那寒碜的小箱子,又开始感到自卑。幸亏他是男孩子,否则就算他再怎么友善,我都忍不住要嫉妒了。
祖父突然叫我过去,这让我心里又担忧起来,生怕又被扔下。我一路上走得磨磨蹭蹭,到了以后,低着头,话也不敢说。
“怎么垂头丧气的?”祖父真是犀利地能看透一切,“在担心不带你去?”
我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自从没了祖母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能离开这栋房子。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我欢呼雀跃,却又觉得像是在做梦。这两天,我表现异常乖巧,难得虔诚地不断向主祈祷不要剥夺我卑微的欢乐。
“到底是小女人心性。”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不过从语气来看,虽然很轻蔑,但祖父没有生气,他话锋一转,“叫你过来是问你有没有带能穿出去的衣服。”
“能穿出去的衣服?”我困惑地重复着。
“很可能要去见些大人物,你平时在家的衣服太寒酸。”
这话让我再一次心酸起来,想想上一次得到新衣服还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从前倒是有不少好衣服,只可惜现在都太小了。平日里穿着那些半新不旧的衣裳躲在家中不显眼的角落里倒也没什么。但是出门的话,怕是连别人家体面些的仆人都比不了。虽然很不甘心,但我只能摇摇头。
“这可不行,出去是会让阿雷扎诺家丢脸的。”祖父嘟囔着。我心里喊着:这难道是我的错?我也不想穿着寒酸啊!不过,眼下比起愤愤不平,我更担忧的是因为这个祖父会改主意不带我去。我就像个十恶不赦的犯人一般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静静等着对自己的宣判。
“你跟我来。”祖父站了起来,向我招招手,我便老实地跟在他后面,来到一间从来没进过的房间里。里面的陈设很考究,但落满了灰尘,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人打扫过了。
“这是你姑姑玛达蕾娜的房间。”祖父看着周围的一切,眼睛罕见地有些湿润,他走到窗前,缓缓地打开两扇禁闭的木窗,阳光透了进来,让屋里多少有了些活气。我听说过父亲有个比他小四岁的妹妹,曾经是祖父母的掌上明珠,在十二岁时害病死了。祖父凝神望着墙上的一副画像,一位褐色头发的美丽少女身着被鲜花装点的丝质长裙站在月桂树下向画外的人安详地微笑着。
“快有十五年了,就像一转眼功夫。这里的一切还都保持着她在时候的样子。”祖父站在一张小圆桌旁边,桌上摆着一只色泽鲜艳的中国瓷瓶,虽然是高档货,却和其他东西一样埋在厚厚的尘埃下。
“玛达蕾娜,你该不会介意吧。”这话让我觉得莫名其妙,乖乖跟着他走进房间内部的一个小套间,这里有一排木制衣箱。祖父打开其中几个,里面是堆得满满的衣服。
“这些衣服是她小时候的,从来没穿过,就一直这么收着。虽然样式有些过时,总比你那些破衣烂衫要好些。”祖父的话让我心中暗暗羡慕着那位有穿不完衣服的姑姑,“你挑几件合身的,让吉尔达帮你放进行李中。”
“别乱动屋里的其他东西,挑完了赶快出去。”祖父留下这句话就走了出去。虽然一个人待在这间毫无人气有些阴森的屋子里,我倒是一点都不害怕。相反,一种对未曾蒙面姑姑的亲近感油然而生。我幻想着姑姑如果还活着,一定很喜欢我。想想也真是悲惨,在这个充满敌意的家里,我只能把美好的幻想寄托于已经死去的人身上了。不过即便只是做做白日梦,只要想想有人关爱我,心情着实好了许多。
出发前一晚,我紧张的要命,生怕睡过头被扔下,尽管再三请求吉尔达一定要叫醒我,但总归信不过她,最后索性抱着我的小箱子和衣躺下。虽然努力想睡着,可是脑子里却装着太多的事情。我爬起来,踮着脚打开窗子,搬了把椅子到窗前,然后就跪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外面的风很大,卷着细碎的雪沫呼啸着阵阵袭来,让我不禁打起了寒战,但兴致却分外高涨。我猜测着这次会去哪里,见些什么样的人。
祖父说也许能见到我外祖母,大概是要去法兰西吧。关于外祖母,我自打出生就没听过什么好话,祖母从来不提她,祖父戏称她为“一只聒噪的瘦猫”,下人们把她描述成一个又凶又傲慢的老太婆。走掉的厨娘对她更是怨恨不已,曾经不止一次地和我说,如果不是因为她,我母亲大概不会离开。这样想来,我的悲惨身世都是拜她所赐。去见这样一个老太太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不过,想着兴许能见到母亲,我又充满了期待。又一阵冷风把我拉回现实中,我终于关上窗子,总算有了点困意。我用被子把自己裹紧,怀抱着枕头,仿佛是抱着母亲一般,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被吉尔达粗暴地揪起来的时候,天刚刚蒙蒙亮。她照例摆着一副债主的脸,草草打发我梳洗。在我吃早饭的时候,还不忘尽职尽责地对我进行教育,或者说是威胁恐吓。她叮嘱我不要得意忘形,等我回来以后,照样还是要仰仗比安卡夫人的仁慈才能在这个家里待下去。结论就是,我必须要在旅途中时刻记得反省自己曾经对主母犯下的恶劣罪行,以后不要因为我的粗鲁行径而连累到她。为了不耽搁出发,我一言不发地做出认真听她说话的样子,非常老练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终于坐上了马车,我回头看着那熟悉的房子越来越远,心满意足地挥着手:“再见了,这儿的一切,如果能一辈子不会来就好了。”我突然看到坐在对面的安德烈正带着宽容的微笑看着我,仿佛是长辈看着任性的孩子一般。
“喂,别用那种眼神看人。”
“克洛蒂尔德,你未免太愤世嫉俗了。”
“能这么说出心里想的话真是过瘾。”
“对家人充满怨恨总是不好的。”
“养尊处优的少爷没资格这么说。”看着他那一脸单纯无辜,我真是火大,“如果你像我一样混到连仆人还不如就不会说那些空话了。我早就想离开这鬼地方,离开这群讨厌的人。”
“流落街头也没关系吗?”
这冷静的反问让我一时语塞。我想起从前和祖母出去的时候,在街上见到的那些乞丐。他们衣衫褴褛,毫无尊严地祈求施舍。对于那些人,我既怜悯又鄙视。不,我可不愿与他们为伍。想起这个,我再也说不出豪言壮语,颇没出息地开始觉得现在的情形也还不算太糟,至少头上有屋顶,也不至于挨饿。
“你不会把我刚才的话告诉我爷爷吧?”想起威严的祖父,我为刚才的言行感到后怕起来。
“这要看你今后的表现了。”
我满腹狐疑地盯着他,正准备回嘴,却被他的一阵咳嗽打断。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的心情黯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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