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记是开在新华小学门口的一家凉皮铺子,齐玉虽然不在新华上学,但也听说过这家有名的店铺。
在那个还没有网红打卡地的时代,张记凉皮营业的每天都是门庭若市,而且老板极其有个性,只卖凉皮,只在工作日开门,且在上午九点准时开门,下午两点准时关门,一天只营业五小时,多一分钟班都不上,多一份凉皮也不卖。
岑白是吃这家凉皮长大的,她至今还记得那味道,凉皮的口感劲道爽滑,调味更是一绝,她看见过有人驱车好几百公里过来,就为了吃上这一口,好多同学中午非要在这排队,冒着迟到的风险也要吃上一口。后来她初中就离这很远了,再过来时,就见这家店已经不在了。
齐玉小时候就想来吃一次凉皮,但一直也没逢上机会,之后听说这里是出了一次火灾,什么都没剩下。
可现在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齐玉瞬间毛骨悚然。
如今的张记凉皮,很显然已经成了一处鬼域,而里面的,也必定不会是人。
“等雨小一些,再进去。”
314摩挲着手里的法器,即是告诉车上的人,也是说给蜮章听。
小盒子抖了抖,齐玉心中忐忑,看向岑白,“你...你不怕么?”
在齐玉的视角下,岑白似乎一直都很冷静,至少不像她这样控制不住地连哭带喊。
岑白朝她笑笑,隐去之前已经被吓麻了的经历,含糊道:“可能之前当恐怖本dm当多了。”
齐玉:“......”
314忽而看过来,问道:“dm是什么?”
岑白暗道:这鬼差好奇心还挺重。
她信口胡诌,“就像...你们哪谁最大,冥王么?”
蜮章说:“对,你对我们那还挺了解。”
岑白扬了扬下巴,“差不多吧,我就是经常扮演那个。”
蜮章伸出一根红线将自己缠住,闷声道:“主人,蜮章害怕……”
冥界技术部门给每一只鬼差法器都植入了一枚机械芯片,有了这个芯片,法器就能自动化接收任务,可以发出强有力的攻击。
岑白很快琢磨清楚,给法器安装机械芯片就跟塑料牙刷变电动牙刷,手洗变机洗差不多道理,鬼差用它来洗去夙念茧会更方便快捷。
蜮章的魂灵借机休息了很久,刚养出点像样的本体,还没来得及养大就又要出来面对风雨。
“就知道他们研究的东西不靠谱,才多久就坏了。”,蜮章委屈道。
“不是坏了,只是在这里受到压制。”,314解开缠在盒子上的红绳,语气平静和缓,“你怕什么,之前也不是没闯过鬼域,你不是都知道怎么办么?”
“蜮章知道,只要找到域主,洗掉夙念茧就好了,可是蜮章都好久没有...”
蜮章越说声音越小,这次任务并不一般,会遇上什么谁也说不准。
岑白虽然已经在铜镜里见过幻象,但还是转过来问道:“这么简单粗暴?我之前在话本里看到的不都是要解开鬼魂的夙念,让他安心离去么,你们都是直接洗的?”
蜮章奶声奶气道:“那都是老办法了,鬼魂那么多,这样干得干到什么时候去?”
314看向外面的雨势,浅淡的红光映射在他惨白的脸上,勾勒出秾丽的轮廓。
“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岑白不置可否,又问:“只洗域主的就够了?”
蜮章先应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314跟着解释道:“域主一般是众鬼中夙念茧最深重的,他一旦消逝,鬼域就跟着土崩瓦解,其余依附于此的鬼魂自然无处可去...”
他说着忽而反应过来,他从前根本不会跟客户交代这么多,都是直接行动的。
外面雨点渐疏,却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314攥住蜮章,手背骨节色白如纸,“我进去,你们留在车上。”
314关上车门,又绕过来,隔着茶色玻璃与岑白对视。
岑白的瞳孔色深,色泽又亮,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望进去,314顿了片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叮嘱道:“千万不要开门下车。”
齐玉被314警告的语气吓得屏住呼吸。
岑白却觉得他像是很严厉的家长临出门时叮嘱家里的小孩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她忍俊不禁,再一抬头,314已经站在张记凉皮那被风吹得破烂不堪的牌匾下了。
蜮章在314手心里闪烁红光。
岑白眼见着314瞬间从人形变成了一只毛色光亮的乌鸦,转动了几下脑袋,从窗户飞了进去。
齐玉舒了一口气,从过度紧张的状态脱离出来,才仔细琢磨起岑白之前说过的话。
这314考官是岑白请来的外挂鬼差,是来帮她们的。
“这鬼差有七十二变的?所以…刚才那副皮囊也是他变出来的?怪不得那么好看。”
岑白敛去笑意,“恐怕是徒有其表。”
齐玉没听清,只是紧握住驾驶座的后枕,缩了缩肩膀,勉强挤出一抹苦笑,“有了他,还有他手里的那个东西,应该可以…”
岑白刚想开口,余光却看见挡风玻璃前闪过一道影子,她转头看过去。
齐玉也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只见一个恶鬼正撕扯着一个男孩的手臂。
那恶鬼上了年纪,面呈苍青,眼下乌黑,口中流涎,灰白的舌头从那几颗岌岌可危的牙齿间隙探出来,险些垂到胸口,腹大似鼓,四肢却纤长如竹竿,挣扎着朝那稚嫩孩童扑过去。
男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哭得可怜,涕泗横流,嗓子都哑了,似是看清了车里有人,又拼了命地喊起来。
“救命…啊啊啊啊!救我!”
齐玉想起从前老人家说过,小孩子元气不足,很容易惹了鬼怪上身,所以清明节这种时候一般不带小孩子去祭拜,中元节更是要小心。
岑白自然也会心软,可她如今自身难保,只想躲到方向盘下面当缩头乌龟装死。
齐玉也往后面一缩,小男孩的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敲在她心上,她自己的呼吸也跟着颤抖。
小男孩已经喊得破了音,脸色胀红发紫,音量无法再高,哭嚎了一阵,哑着嗓子道:“姐…姐姐!蓝衣服的姐姐,求你…救救我…”
一些自我防卫的守则里教过,如果在路上被人纠缠,路过的人又都视而不见,那就要抓住一个路人的特点,事不关己,大多数人都会选择高高挂起,可一旦帽子真真切切地落到自己身上,若是还选择无动于衷,一种愧疚感就会油然而生。
比如,诶,那位红衣服的大叔,白衣服的大姨,又或者是…蓝衣服的姐姐。
救救我…
岑白心头大震,动作一顿,蓝色的毛衫被她攥得发皱。
齐玉从岑白的背影中看出犹豫,314之前的话犹在耳边,她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抬起,却没有出声。
因为她知道,如果岑白当初没有开窗,那时被鬼撕碎的人就会是自己。
岑白看向周围,并没有其他的鬼影出没,她逐渐摸出规律,似乎只有快要进入通灵界的时候才有大波厉鬼拦路,而通灵界内,大部分的鬼都藏在各自的鬼域里。
她握紧口袋里的辰州符,还好她跟灰半仙多要了几张纸。
“车上很安全,你不要下来了。”
岑白回头看着齐玉,眼神里带着把对方卷进来的愧怍。
齐玉还没来得及回话,岑白就已经推门下车。
齐玉哪敢自己留在车上,再三确认周围再没第二只鬼后,跟着下了车。
小男孩与恶鬼纠缠的地方正是张记凉皮门口,还有一个落满灰尘的豆浆摊立在那。
岑白对这个豆浆摊有印象,小学的时候她来不及吃早饭,总会在这里买一杯豆浆带进学校。
这个小摊位不光卖豆浆,像豆腐脑、豆腐、豆腐干、小咸菜、碴子粥…这些也都应有尽有,他们家的豆浆都是每天现磨的,豆腐又滑又嫩,剩下的豆腐渣就放在旁边,豆腐脑也是整条街最好吃的,可惜岑白带的钱都只够买一杯豆浆。
齐玉小腿都在发抖,她迅速躲到豆浆摊后面,只见岑白掏出一枚辰州符,二话不说朝那恶鬼扔去,奈何瓢泼红雨,劲风呼啸,距离又太远,辰州符没等落到恶鬼身上就偏离方向。
恶鬼长得又老又丑,近看实在残忍,他眼神空洞,察觉到有人,却校对不准方位,忽而朝豆浆摊看去,齐玉吓得身形一颤。
豆腐渣撒了一地,恶鬼的脸色更加青黑。
“这个游戏不好玩,你放开我。”
恶鬼的声音并不好听,嘶哑粗糙,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童真。
岑白猛然发现发现好像是那小男孩一直抓着恶鬼的胳膊,她心中闪过疑虑,还来不及想清楚,恶鬼却忽然向齐玉伸舌头过来。
齐玉和小男孩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岑白急中生智用辰州符包了豆腐渣扔过去。
有了重量,辰州符正好砸到恶鬼脸上,不料他竟张嘴吞了!
岑白一怔,见恶鬼转换目标朝自己扑过来,她竟下意识钳住那伸出来的舌头。
触手潮湿柔软,岑白来不及犯恶心,却忽然摸到了一个坚实的硬块,形状并不规则。
像是…磨出来的茧子。
是夙念茧!
眼前倏地白茫茫一片,接着映入眼帘的景象带着一种雾里看花的朦胧,像是在铜镜里看到的,或许是辰州符和夙念茧起了什么反应,岑白很快意识到自己是误入了某段幻象。
像是刚下过雪,地上的积雪又白又净,踩上去暄软厚实,雪花没过鞋面。
“张福生!你个傻子,疯子!”
岑白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被逼到角落里,他看上去至少有三十几岁,寒冬腊月里竟只穿了一件单衣,站在他对面的是一群十来岁的小男孩,穿着崭新的棉袄棉衣,正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朝他身上扔雪球。
岑白下意识伸手阻拦,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也不能说话。
她和张福生还有这场大雪之间好像隔了一层单向玻璃,她只能以旁观者的姿态作壁上观。
空中弥漫着冷空气的味道,只有张福生流下的眼泪珠子是热乎的。
“你们干什么呢!哪家的?赶紧滚!”
从巷口冲进来一个男人,横眉立目,两只双臂如同铁铸,男孩们霎时鸦雀无声,不等他走近就已经散个七七八八,没来得及跑的被男人拿着扫帚拍了几下,也都哀嚎着跑开。
“哥…”,张福生紧紧攥住来人的手,滚烫的眼泪珠子落进雪地里,化出一个个的小坑。
“生子,哥回来了,放心,没人再敢欺负你。”
画面一转,玻璃里面是喜气洋洋的窗花,外面爬满银白色的霜花,二者交相辉映,正是阖家团圆的景。
一张摆满佳肴的餐桌忽而被掀翻。
岑白被吓了一跳,看着肥瘦相间的酱香肘子滚落到自己脚边。
“张学弈!你退伍回来,我家里给你找了好好的办公室你不坐,偏要去卖什么凉皮,大过年的你要气死我是吧!”
掀桌的女人破口大骂,男人也不甘示弱,“不管你说啥,这个凉皮我是卖定了。”
两个人在一边吵,岑白用余光看见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在地上蠕动。
“生子!你给我起来,在地上爬像话吗?”
张福生在地上爬来爬去,捡着一片狼藉的饭菜还有豆腐渣吃。
张学弈见吼他没用,就赶紧把他扶起来,“我还要在门口给他再支个摊位,给生子卖豆腐。”
“嘿嘿….豆…豆腐,豆腐渣…”,张福生呲着一口豁牙笑起来。
岑白透过那牙缝依稀看见那不同寻常的舌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原来他叫张福生。
张学弈拍去他身上的灰尘,“生子,你只早上卖就好,等之后卖的好了,还能发展成早餐铺,我等到晚些再开门…”
女人直接打断,尖声道:“好啊,好你个张学弈,你就管你那个傻弟弟,不管我和孩子了是吧,你非要这样,那我们就离婚!”
另一个炕脚缩着一对姐弟,姐姐抱着弟弟,面色平淡,似乎早就习惯了母亲的歇斯底里。
张福生有些害怕地缩到角落,又忍不住攥住他哥的衣角,“哥,哥,别吵架,嫂子好,别跟,她吵。”
张学弈沉默半晌,压下脾气,语重心长道:“桂芬,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我知道你的不容易,但是…我真的不能不管福生,爹娘没的早,还没小岩大的小孩都敢欺负他,他只有我这个当哥的,我不能不管。”
桂芬冷哼一声,“合着地上的是你亲生的,小雨和小岩都是我捡来的是吧!”
“桂芬!”,张学弈怒吼一声,又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其实,我都知道了…”
桂芬一愣,“你…你啥意思?”
“衣柜里那件军大衣是谁的,我的旧大衣早就给生子当棉被了,还有你昨天把酱好的猪头肉给了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张学弈看了眼炕上的两个孩子,闭了闭眼睛,“夫妻一场,我不想把话说绝。”
岑白瞪大了眼睛,心中暗道,嚯!还有这种戏码。
桂芬被戳中痛处,潸然泪下,“我…你是啥时候发现的?”
张学弈避而不答,“他就是坐办公室的吧?”,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挺好,你跟他走吧,我们离婚。”
桂芬擦干眼泪,“孩子我自己带了这么些年,轮也该轮到你带了。”
“好,孩子归我,房子我也不要,就当是…我对你这些年的补偿。”
岑白眨了下眼睛,雪白的场景瞬间被染红,她有幸看到了张记凉皮开业时的样子。
那块匾额还没有受到岁月的侵蚀,还是光鲜亮丽的模样,张福生坐在门口乐得露出两排豁牙,像个低配版的年画娃娃。
岑白看见他哥用金色的剪子断开那鲜红的绸缎,鞭炮声声,锣鼓阵阵,她情不自禁地循着香味走进凉皮铺,是她小时候最惦念的味道。
笑意还浮在脸上,眸中闪过的爆竹却忽然变成了烈火,凉皮铺里新刷过的粉墙都被火舌舔舐得乌黑。
岑白不知道火势是怎么烧起来的,她被窜动的火苗吓得只想逃离,穿过大门,跑到匾额下,看见号啕大哭的张福生被锁在坚实的卷帘门外。
“哥…哥,你让我进去啊,哥…”
岑白看见张福生脸色逐渐暗下去,眼窝深陷。
红雨落下来,他又变成鬼的模样。
岑白连忙松开他的舌头,只见辰州符还停在他的舌底,他将豆腐渣咽下,那突出的夙念茧竟渐渐被抚平。
张福生笑起来,“豆腐渣…我又吃到了…哥,我找你来了…”
鬼形化作烟雾,随着红雨消散,这便是夙念茧自然消解,鬼魂归于天地的过程。
齐玉松了一口气,从豆浆铺后面爬出来,刚要跟岑白说话,就见刚刚的小男孩走过来,脸上的眼泪已然消逝,手里拿着两根棒棒糖,“姐姐别怕,吃糖。”
岑白正想提醒齐玉,这小男孩或许有鬼,就见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自己面前,将棒棒糖硬塞到她嘴里。
“唔!”
岑白不由自主地含着糖,一转头,齐玉已经放松警惕,主动吃着棒棒糖。
小男孩忽而笑起来,那笑声让人神经刹那紧绷。
“姐姐听话,吃糖吧。”
岑白只觉得红色的雨点变得模糊,紧接着直接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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