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德陷入短暂的沉默,灰尘在干燥的空气中缓慢飞舞。
卡文迪许始终盯着那处虚空,似乎在等待他做出回应。
然而对方的期望注定落空了,欧德很快就转开视线,像什么话也没听到似的四下打量,观察这间不足4平方大的地下室:
“两个书架,都放着档案。这里应该是校长专门建来藏这些档案的地方,如果我猜得错,这应该都是……”
欧德迅速翻了几份档案,厌恶地丢回书架:“他逃来捕梦小镇前的罪证。”
“不出所料。一个能对人命毫不在意,只想保住自己名誉的人,肯定早就已经习惯了生命从他手下流逝。”
“我怎么觉得你意有所指?”卡文迪许将巾帕从胸前口袋里抽出来,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手指上残余的火药。
欧德凑到墙壁边观察弹眼下的痕迹:“你想多了,不是整个世界都围着你转的,卡文迪许先生。——这是什么?爪痕?”
欧德皱着眉摩挲那些混乱地刻在墙上的印记,而后终于低下头,查看脚边面朝下匍匐在地上的尸体。
“介意替我转述一下现场吗?”卡文迪许彬彬有礼地询问。
欧德瞥了眼态度回归到进地下室之前的卡文迪许,得承认现在这种双方一起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状态,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局面:“……这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不可能是萝拉。”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皮肤干缩得厉害……恶。它简直像具刚被从金字塔里拖出来,又拆了绷带的木乃伊。”
他嫌恶地捏着鼻子,观察了一下尸体的姿势:“面朝下趴倒在地……一只手向前伸着抠地,后背有一个很大的洞,看起来像是被猛兽咬的——”
“听起来它是在被猛兽追逐的途中,不幸被猛兽追上咬死的。”
“但这是一间地下室,周围都是土墙——”欧德忽地一顿,想起几分钟前的那个“梦境”,“你听说过,‘廷达罗斯猎犬’吗?”
欧德其实就是顺口一说,并不是想从卡文迪许那儿得到什么答复。但下一秒,卡文迪许却令他意外地开了口:“听过。”
“这种生物能从任何小于120度的角中穿梭而出,用吸管一样的长舌头吸食猎物的□□——这不可能是廷达罗斯猎犬做的。”
“廷达罗斯猎犬杀死的猎物身上只会有平滑的切口,并且在切口处覆盖有奇怪的结晶——如果尸体上的伤口长这样,你不可能形容它是‘像被猛兽咬的’,不是吗?”
卡文迪许停顿了一会,没得到回复。他微微偏头:“欧德?”
欧德敷衍地哼哼了一声,轻手轻脚地翻起尸体,在腹部下方找到了一本压着的笔记本。
他并没有逗留,直接站起身将笔记本揣进怀里,伸手去拉卡文迪许:“没有萝拉的踪迹,这里没什么好停留的了。去密林吧——”
“为什么?”卡文迪许这次却没有那么配合。
他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欧德使劲提了一下,感觉这玩意儿沉得像个秤砣:“为什么去密林?”
“你认为萝拉可能是在偷偷看书的时候,恰好撞上这头袭击人的怪物,被这头怪物带去密林了?”
“但——如果萝拉是被怪物抓走的,她怎么可能在被抓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被带去哪儿?难道怪物会一边抓人,一边喊‘我要把你带去密林’吗?”
欧德又拽了卡文迪许几下无果,只能深呼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对着这株在地上扎根的怪豌豆快速说:“不,我只是假设这个会吃人的怪物,就是侍应说的在密林里吃人的怪物。——满意了?”
怪豌豆扬了下眉,扎在地里的根终于松了。欧德催促地推着人出了地下室,一边大步往图书馆外赶,一边问:“对了——你介意一会儿出钱租辆马车吗?我不可想傻了吧唧地跑进密林,累个半死再跟怪物对上。”
·
欧德得承认,虽然卡文迪许有诸多缺点,有的甚至能够致命,但有一点好——他似乎并不吝啬。
坐在卡文迪许来捕梦小镇时自带的豪华马车里,欧德紧皱着眉头,再度用放在1980年,能以一瓶20万英镑的拍卖价成交的马索涅干邑,浇了遍同样薅自卡文迪许马车的银餐刀,随后将刀对准自己的手指:“……嘶。”
“……”坐在马车另一端的卡文迪许闻声抬头,他的膝盖上搭着一本不知道从哪来的《小王子》——要知道这本书可是1942年才出版的,“你很怕痛?”
“废话。”欧德在心里祈祷这次割出的伤口不要再那么快愈合了,抱起霰.弹枪,按照梦中的记忆绘制炼金术阵,“我又不是什么嗜痛成瘾的疯子——嘶,嘶。”
卡文迪许又露出了那种很感兴趣的表情:“但你还是走在自找罪受的路上——如果我们和那个怪物碰上面,你会受的伤就未必只是被刀子割一道了。”
“那是另一回事,”欧德不耐的样子就好像自己在画的不是可能抽取性命的炼金术阵,而是很寻常的涂鸦,“看你的书行不行?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
早晨拖卡文迪许出门时,卡文迪许没说出口的话,倒是被欧德先说出来了。
马车里安静了两分钟。
隔了一会,摩挲着书上盲文的卡文迪许又道:“我还是不明白最后两章有什么值得哭的。”
“无非是小王子决定回星球找自己的玫瑰花,于是决定让毒蛇咬死自己,让自己的灵魂回到玫瑰身边——”
“他成功了。被困在沙漠里、陪伴小王子的那个飞行员也得救了。这不是一个好结局吗?”
“……”欧德停下绘制,感觉自己现在一听卡文迪许的声音就冒火。他整理了三秒情绪,才抬头看向卡文迪许,露出礼貌的假笑,“别看了吧,先生。你不适合这本书。放过你自己,也放过它。”
“喏,”他将怀里的笔记本摸出来,丢向卡文迪许,“念念这个,我猜你应该能摸出笔记本上的字迹?这个适合你,用不着情商。”
“……”卡文迪许的神情明显不是高兴的意思,但他仍然翻开了笔记,只是将《小王子》收了起来,显然不打算接受欧德的建议,打算回头继续和《小王子》死磕,“这是一本……私人日记。主人是一位沙尘之子。”
“一个什么?”自从在银行被抓后,欧德就感觉自己像个刚上小学的稚童,哪儿哪儿都是没见识过的新东西。
“沙尘之子,一个古老的教团。”卡文迪许用指腹摩挲着纸面道,“他们信奉一个叫做‘夸切·乌陶斯’[注]的……”
卡文迪许停顿良久,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藻:“存在。”
“邪神。”欧德迅速找准了这个夸切·乌陶斯的定位,“接着念?地下室里那具尸体是这本日记的主人吗?沙尘之子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卡文迪许安静地阅读了一会后道:“是的。地下室里的就是一名沙尘之子。至于后一个问题——日记中说,他是和教团其他兄弟姐妹一起来的,因为受到了‘神明’的召唤。”
“……”刚好画完最后一笔的欧德单手抱住枪,震撼地盯着卡文迪许看了几秒,起身坐到卡文迪许的旁边,探头去看日记,“什么??所以捕梦小镇里除了可能有个深潜者据点,还藏着一个沙尘之子邪.教教团?”
“什么叫‘受到了神明的召唤’?夸切·乌陶斯召唤他们来这小镇做什么?”
卡文迪许的膝盖上,日记本摊开的那一页正写着一篇神神叨叨的赞美词:
【来自暗黑边土的神明啊,赞美您。
您能给予信徒永恒,给予我们索求知识的无限时间。
您将同时赐予我们衰老与病痛,但吾等深知,那就是获得永生必将承受的代价。
您是慷慨的神,是残忍的神,是仁慈的神。
兄弟姐妹们,当你们终有一日,承受不起与永生伴生的病痛与老朽时,颂念神的名吧!祂将接走我们的灵魂,让无用的身躯化成一堆齑粉。】
“……”欧德硬是压下自己21年来建起的科学观念,艰难地消化了一下这段话,“所以……翻译成人话就是,夸切乌陶斯能让人永生,但是伴随着得一直忍受病痛和老朽的代价。如果有人受不了了,夸切乌陶斯就会把这个‘受庇佑’的‘幸运儿’宰了,只留下一小撮尸灰?”
卡文迪许的唇角极轻且快地掠过一丝笑意,似乎因欧德这种没有丝毫敬畏心的总结感到愉悦:“它的能力其实是对死亡——或者说,是对局部、有限的时间的掌控。”
“如果你家里有一本名叫《卡纳玛戈斯遗嘱》[注]的书,不要轻易打开它。仅仅是阅读,也可能召唤夸切·乌陶斯。”
“它会让房间里的人都迅速老朽,只剩下一摊沙子。”
“如果你和祂缔结契约,它就会给予你永恒,让你不会因任何原因死亡、受伤,甚至是中毒、发疯——你可以理解为它暂停了你身上的时间。”
“但作为代价,你的脊椎会被当场扭曲……想想吧,那痛苦将是永恒的,直到你承受不下去,请求夸切·乌陶斯将你变成一把不会再感到痛苦的沙尘为止。”
“……”欧德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伸手摸向还在钝痛的腰脊,但在手臂动起来前,他克制住了这份冲动。
不一定的。
扭曲脊椎得有多痛?他的腰最多就是被什么东西撞得腰间盘突出,哪至于扭曲……
而且,他也没有被暂停时间吧?之前那个深潜者还不是把他打得跟个烂抹布似的。
欧德暗暗记下了这条讯息,掀开车帘看了眼外面:“——让马车停一下,我有个东西要取。”
3分钟后,没有车夫的马车重新从萝拉家的农场前出发,车厢内,卡文迪许沉默地和一条快乐甩着尾巴的边牧对视。
边牧:“呼哧呼哧。”
卡文迪许:“……”
卡文迪许不着痕迹地伸手,将自己的衣摆往远离狗毛的地方掖了掖,显得对狗这一物种毫无好感:“我能问问,为什么车上会多出一位乘客吗?”
还在翻阅日记本,试图弄明白夸切·乌陶斯为何召唤信徒来捕梦小镇的欧德:“没它怎么找萝拉?”
他拈着纸页,感到费解:“没有……完全没解释夸切·乌陶斯为什么召唤他们,反正夸切一召唤,他们屁颠屁颠就来了。”
他叹了口气,丢开日记看向车帘外,入眼是大片的原野,他们已经离开市镇,快到密林边了。
欧德抬手放下撩起的车帘,华布正要遮住视线,眼角的余光忽然在稻田间捕捉到一道深蓝色的身影。
他猛地把车帘重新掀回去,就见那身影正是一名身着深蓝色廉价西装、正举着相机拍摄的肥皂公司员工,只不过不是他在悬崖边见到的那个:“——看那边!又是一个……怎么到处都能看见他们在拍照?”
“你旅游不拍照?”卡文迪许反问得很有道理。
欧德也反问:“你旅游拍照,会心虚到宁可顶着子弹也要逃跑?我有点怀疑这个什么肥皂公司是不是也是什么教团了……这帮人会不会在监视捕梦小镇?”
如果不是急着进密林找萝拉,欧德这会儿高低要跳下车,拿枪抵着可疑员工的脑袋,逼对方交出照片。
卡文迪许没答话。
他还在和狗狗对峙:“进了密林,它就没用了。”
“什么?”
“我说,靠近密林,它就会——”
“呜……汪!”一直乖乖趴坐的边牧猛然站起,正对着密林的方向毛发尽竖。原本可爱的嘴筒子像发起攻击前的凶兽一样皱缩,露出尖锐的利齿和血红的牙龈,“汪汪!嗷……汪!”
“?!”欧德什么细节都盘过了,就是没想到这点,他眼疾手快地在边牧往车下蹿时一把拽住缰绳,“坐下!布鲁托,坐下!”
“呜……汪!汪汪!!”边牧浑身发抖,像疯了一样拼命挣扎,带得本来就没几两力气的政治系优秀毕业生差点被拖下马车。
向前趔趄时,欧德匆匆抬手撑住车厢厢壁,急中生智地将狗缰绳往端坐在他身边的卡文迪许手臂上一绕:“坐下!布鲁托!”
又一次被当成工具的卡文迪许缓缓转头:“……?”
他抬手捉住系在自己手腕上的缰绳,手指轻轻一勾,竟是将系扣解开了,缰绳瞬间顺着西装布料滑了出去,获得自由的边牧顿时撒开腿,头也不回地向密林的反方向奔去。
“你——”欧德的牙关咬紧。
卡文迪许平静道:“一条没进林子就怕成这样的狗,你还指望它能在进林子后保持乖巧,精确地找到主人吗?”
欧德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件事,可失去布鲁托,想在密林中寻找萝拉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而且:“这真不是你不喜欢狗,所以故意动的手脚吗?”
卡文迪许:“你对我是不是太不信——”
“轰——轰隆隆……”
密林中,远远地传来巨大的树木折断声,仿佛有某种坚固的、坦克似的东西正以飞一般的速度,向更远的方向飞驰。
欧德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轰鸣声传来的方向,尚未来得及看清什么,原本他打算拿做例子来反驳卡文迪许的马匹就忽地一扬前蹄,在饱含恐惧的嘶鸣声中猛然折身,冲向右方。
‘——马受惊了!’
这个念头才在欧德的脑海中浮出,他们所在的车厢就被马匹带着一个侧甩,车厢侧面正撞上密林外围格外粗壮的树干。
欧德在好看但不中用的车厢被撞碎前一把抓住卡文迪许的衣领,右手攀上另一边车门,刚强行锤开门锁,想带着卡文迪许一起跳出去,马匹又是猛地一改向。
“哐——”
车厢反向一甩,欧德和卡文迪许一起从打开的车门里飞出去。
欧德在这不到半秒的时间里瞥了眼满地厚实的青苔和红蘑菇,正想着就算摔也摔不了多痛,被他揪着衣领的人就已经相当不符合牛顿定律地稳稳站定,连带着他也跟公交车上拽住了吊环的乘客一样,踉跄着在草地上站稳脚跟。
“……”卡文迪许的神情相当微妙,欲言又止片刻,“能松开我的衣领了吗?”
欧德尝试站在卡文迪许的立场上复盘了一下刚刚这几秒的经历,完全能想象到对方先是被拎住衣领勒住脖子,后是被拽住衣领勒住脖子的感受,这体验估计跟布鲁托刚刚被他扥住狗绳也没什么差别了:“……不好意思。”
他顶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松开手,给卡文迪许整了整被扯皱的衣领,又轻描淡写地拍了拍:“行了。不细看看不出褶子。”
卡文迪许:“…………”
欧德敢打赌,如果不是真的没法定位自己,卡文迪许早一个狗绳反勒过来了——也可能是其他更加残忍的手段。
他若无其事地背着手在卡文迪许周围绕了一圈:“走吧,狗和马都没了,我们得靠自——”
他的话在绕到卡文迪许背后,看清某棵树树根匍匐处的东西时戛然而止。
“?”卡文迪许对欧德的一切小动静都极为敏感,“怎么?”
“我看见……又一个肥皂公司员工。”欧德的声音有点干涩,“他……死了。”
“被烧死的。死状就和……”
就和浮士德给他看的受害者照片一模一样。
“吱呀……”
周围的树木忽地发出低但清晰的声响,像一具具藏着灵魂的傀儡一样,齐齐向着北方弯倒数度。
[注]:夸切·乌陶斯、《卡纳玛戈斯遗嘱》,取自克拉克·阿仕顿·史密斯所著的《踏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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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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