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脚试探性地伸进热气腾腾的汤池里，略微适应了一下后再将整个身体缓缓沉入水中，当暖意充斥满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后，松川郁也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啊，我上次泡温泉还是很小的时候。”

“在意大利？”

“不，还是在日本。那时候我还没出国。”

钱井圣次一进汤池便被他的同班同学拐走了，松川郁也则是笑着挥挥手，目送师兄远去，只身留在松田阵平旁边陪对方聊天。

“在意大利的时候太忙了，日常生活本身就很丰富多彩，没怎么特地抽出时间去旅游。”说到这里时，松川郁也顿了顿，“不过，有时候路过景点也会顺便去参观一下，十几年下来，起码那些有名的景点还是去过的，比如罗马斗兽场、米兰大教堂、水上威尼斯之类，还有西西里岛，整个西西里岛我都很熟。”

他微微歪过脑袋：“要是松田先生什么时候想去意大利旅游的话，我可以当向导。”

“你去过的地方已经不算少了。”松田阵平吐槽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米兰和威尼斯在意大利北部，罗马在中部，而西西里岛在意大利的最南端，这不是从南到北都走过一遍了吗？”

“我二十多年都只在本州岛内打转，北海道倒是去过一次，四国和九州地方都没去过。”

“那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冲绳。”

松川郁也略显突兀的提议让松田阵平下意识地望向他，结果只对上一双写满无辜和真诚的眼睛。

对方表现得就像是随口一说，可态度又很认真。

“如果有机会的话……”松田阵平移开了视线，无可无不可地应道。

“对了，对整个西西里岛都很熟悉的话……你在意大利的时候是住在西西里吗？”

“不是。”松川郁也摇了摇头，“我常住米兰，我家公司的总部就在米兰。”

“对西西里岛熟悉是因为去过很多次，我家公司在那边有很多客户，业务往来很频繁。”

虽然从之前的一些生活细节中可以推测出对方家境并不普通，但这还是第一次听他亲口说起这方面的事。

“上学的同时还要兼顾家里的生意吗？这也太辛苦了吧。”

松田想起对方曾说过的话——他的父母在他十岁时就意外过世了。

如果是家族产业的话，当时只有十岁的松川郁也是如何守住家中产业的？又遇到了怎样的困难？他看着如今的松川郁也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实在很难想象出那时的光景。

似乎看出了松田阵平内心的想法，松川郁也了然地一笑：“不用想太多，没有那么辛苦，因为我家的管家佐伯亚先生帮了我大忙。我父母去世后，多亏了佐伯亚先生稳住了公司的运行，事实上，这些年来，在负责公司运营和实际事务的，主要都是佐伯亚先生，我在意大利时多是做一些场面上的工作。”

“哪怕现在也是，我能安心地做甩手掌柜，跑到日本来读书，也是因为有佐伯亚先生在总部坐镇。他可比我这个BOSS更像是实际意义上的BOSS。”

松川郁也的视线不自觉地投向远方，似是正在回想那些略显陈旧的记忆：“我刚到意大利的时候，身边没有什么可亲近信任的人。佐伯亚爷爷一边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悲痛，为我的父母操办后事，一边要保证偌大的公司在这种掌权人突然离世的糟糕状况下延续下去，还要抽出时间来安顿陪伴我，整天忙得焦头烂额，那真是最黑暗的时刻。”

“度过那段最艰难的时期后，情况虽然有所好转，可公司的事情还是很多，佐伯亚爷爷依旧常常早出晚归，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关注我的生活和学习，为我请了不少家庭教师，教我各种技能，带我出席各种场合，结识不同领域的人脉……即便如此，小时候的我还是和他闹过矛盾。”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中难得闪过一丝落寞：“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觉得他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那时候我刚经历父母离世，被带到人生地不熟的意大利，被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景色、陌生的面孔所包围，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很不安。唯一让我感到信赖的佐伯亚先生因为太忙可能好几天都见不到一面，就算被我拦下，也只来得及匆匆和我说几句话就不得不离开。”

“这样反复几回后，我终于鼓足勇气和他吵了一架，那大概是我到意大利后，声音最大的一次。”

回忆起过往的自己，松川郁也不由得笑了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果然是太不懂事了，只想到自己的心情，而没有考虑到佐伯亚的难处，多少有些胡搅蛮缠了。”

“坦率地表达出自己真实的想法，这并不是错误。”一直安静听着的松田阵平突然说道。

“‘不要麻烦别人’‘多考虑别人的难处’‘不要胡搅蛮缠’……这些确实是人际交往间十分重要的原则，无论是从礼仪还是交际和睦的方面来说。但是友人、或是说亲人之间是不一样的。”大概是想到了什么，松田阵平的嘴角也带上了一丝笑意，“这种时候，更需要将距离感抛开，多任性一点也没关系。”

“想嘲笑对方就大声地嘲笑，感到不满就直接揍对方一拳，遇到高兴的事也可以喋喋不休地拉住对方分享，哪怕对方嫌你太烦，就算有冲突，事后道歉就好了。”

“所谓关系亲近的人，大概就是可以一起大哭、一起大笑、坦率对彼此说出内心想法的人吧。”

“你若真的感到不安的话，更应该让和你最亲近的人知晓。”

松川郁也先是一愣，随后失笑道：“松田先生的话和当初佐伯亚爷爷的回应很像呢。”

“那时候，我以为佐伯亚爷爷一定会生气，可他却突然抱住了我，对我说，他很高兴能听到我说出我内心的感受。”

“我将您视作我的家人，既然是家人，那么我必须照顾到家人的感受和情绪。”当时那位老派的意大利绅士单膝跪地，平静而又坚定地平视着小小的松川郁也的双眼，双手轻轻搭在对方肩上，“我很抱歉，让您感到不安是我的错，是我忘记了考虑您的心情。”

佐伯亚的一番话让当时年纪尚小的松川郁也呆愣在了原地。

他是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的，可是佐伯亚不仅将他的脾气全盘包容了下来，还为此付出了行动——在那以后，无论多忙，若无特殊情况，这位管家爷爷都会与他共进早餐，每周还会特地抽出时间带他去听歌剧、喝下午茶或是陪他闲谈，能让他切实地意识到，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生活。

哪怕长大了一些后的松川郁也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再为未来而感到不安，也不再为其所困扰，佐伯亚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做法。

这位鬓角已然添上些许风霜的老人只是温和地望着他：“陪伴家人难道还需要什么额外的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