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逢把自己面前晾凉的排骨汤，向许过推推。

陈明之眸光闪了闪，将陈逢排骨汤推了回去，陈逢锲而不舍再次向许过推，反复几次，陈明之只得解释：“现在太晚了，哥哥会不消化。”

饿太久不能一次性吃太多东西，反而会加重肠胃负担。

“走吧，我们送哥哥回家。”

“哥哥家在哪儿？”

许过报了个地址，陈逢不太记路，只大致记得不是这个方向，“爸爸，我们走错了吗？”

“不是哥哥的家，是哥哥的爷爷奶奶家。”

验伤报告已出，人证物证齐全，派出所已经申请拘留宋惠。然许过是未成年人，这情况需要临时监护人。

但许过的外公外婆不在襄城，杨星子电话联系，对方直言早就和宋惠断绝了亲子关系，更别提孩子。

鉴于许过爷爷奶奶之前的行为，杨星子更希望许过寄住福利院。

只是许过已经表达了强烈的个人意愿，杨星子便没再提。

所里人手不够，杨星子抽不出时间送许过去乡下，便拜托了陈明之代送。

许过闻言，表情黯然，却没反驳。

陈明之猜得到，许过大概是不愿和许家人一起生活的，从几次见许过的情形来看，他能想象到许过平日生活。

听杨星子一番话，陈明之也明白过来：许过明知宋惠虐待也要和宋惠待在一起，是因为许过明白，他无处可去。

“我什么时候能回来上学？”

相较于陈明之心绪复杂，许过反倒生出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坦然，很快接受了这一事实，只担心落下了功课。

陈明之没瞒：“杨警官会帮你一周假。”

这意思是，宋惠会被拘留一周。

许过耷拉个头，陷入沉默。

陈逢听不懂陈明之和许过的对话，却敏锐察觉到许过的低落，于是凑过去，近一点，再近一点，蛰伏着想等许过回过头来吓他一跳。

然陈逢没等到吓许过，陈明之先在路边的超市前停了车，陈逢提前解开了安全带，整个人因为惯性向前倒。

因为害怕双手乱抓一通，许过伸手一拽，她整个人扑在许过的腿上。

“嘿嘿，哥哥……”陈逢没有被抓包的羞恼，仰头露出标志性小白牙。

“让你好好系安全带，为什么不系？”陈明之回过头板起脸训陈逢。

陈逢望望许过，没解释，乖乖道歉：“爸爸，我错了。”下一秒便眼尖发现超市，眼前一亮，很快将方才抛之脑后：“爸爸，我们要去超市吗？”

小孩子五岁开始会慢慢进入换牙期，从陈逢过完五岁生日，陈明之就一直在控制她的零食，尤其是糖摄入。

陈逢平时只敢偷偷拿压岁钱买，可惜她的压岁钱大多存进了陈明之专门为她开的卡里，平时能用的零花钱少得可怜。

陈明之没忍住笑：“小馋猫，想吃什么？”

“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爸爸我爱你。”陈逢从不吝啬表达她的感情，说完自觉冷落了许过，又冲许过高高抬起双臂，手指尖抵在头顶，俏皮眨眨眼比心：“哥哥，我也爱你哦！”

一碗水端平，谁都不落下。

许过初次感受到温情这个词，是因为老许。

老许是多数中式家长其中之一，是沉默的，内敛的，羞于口头表达爱。

第一次有人这样直白地告诉许过“我爱你”，哪怕他只是附带被提及，也足够叫他无所适从。

原来爱也可以表达出来，像这样随时随地可见的，脱口而出。

血管里原本冰凉的液体一瞬间仿若有了温度，许过并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改变，神色不免有些慌乱，下意识转向陈明之。

陈明之正回望他，浅笑着。

许过收回眼神垂下头，眼里的情绪晦涩难明，陈逢已经迫不及待越过他，推开车门，故意在他耳边喊：“哥哥，下车啦！”

许过尚未来得及收回神，一时受了惊吓，撇过身躬背捂住耳朵。

“小逢！”陈明之下车绕了走到副驾位置时，制止已经晚了。

陈逢没想到真的会吓到许过，愣了下，瞅瞅许过，声音低沉了下来，认错道：“哥哥对不起，我不该吓你。”

说完，她顿了下，小心翼翼拎住许过露出的耳尖，放柔了语调：“哥哥不怕，小逢不该大叫，吓着你了；哥哥不怕，小逢不该大声叫，吓着你了；哥哥不怕……”

陈逢学着陈明之为她收惊的样子，念念叨叨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以再次道歉收尾：“哥哥，对不起。”

不知是陈逢捏耳尖没注意力道，还是其他什么缘由，陈逢收回手时，许过耳尖通红。

老许也曾因为许过吓到，到处找土方法为他收惊。

不同的是，老许指尖满是老茧，而陈逢的手软乎乎，像刚出炉的烤面包，带着些许温热。

“我没事。”许过愣怔了一会儿，神智迟钝回笼，一跃下车，原地犹豫片刻，回头向陈逢伸出手。

“谢谢哥哥！”陈逢搭上他的手，甜笑。

郊区人流量有限，超市建得并不大。

陈逢一进门拉许过直奔零食区，陈明之慢了两人几步，惹得陈逢频频回头：“爸爸，你快点！”

陈明之递给二人一人一个人购物篮，陈逢接过篮子，顺杆往上爬，拉住陈明之的衣角，眼含热切：“爸爸，我可以拿……”

她伸出三根手指，对上陈明之的目光，纠结几秒后，不大甘心地缩回了一根手指，举起：“两个糖果吗？”紧接着找补：“我和哥哥一人一个！”

陈逢说的是两个糖果，眼神却望向摆在零食区极其扎眼的巨型手杖糖。

陈明之完全看透她的小心思，一副“你说呢”的表情，仅差开口拒绝。

“爸爸，好爸爸……”陈逢试图唤醒陈明之的父爱。

陈明之笑笑，视线越过陈逢对许过说：“喜欢什么自己拿。”

陈逢气得跺脚，“哼哼”两声：“爸爸偏心。”

许过默不作声，盯着气鼓鼓，略显娇憨的陈逢看了好一阵，继而望向陈明之，点头。

陈逢冷不丁捉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跑起来，边跑边回头：“爸爸，不理你了！”

许过被动跟在陈逢身后，陈逢几乎很少犹豫，看见喜欢的直接就扔进购物篮，不大一会儿，她的篮子就满了。

拖着篮子走了几步，陈逢停下来，见许过篮子里空空如也，眼睛一转起了心思，嘟嘟唇，撒娇似的喊了声：“哥哥。”

许过借着眼角余光瞄了眼，陈明之远远跟在两人身后，在看别的东西，没靠近。

于是，许过将自己的购物篮陈和逢做了交换。

陈逢凭一己之力，将两个购物篮装得满满当当，陈明之跟上来不用想都知道，这肯定是陈逢的杰作。

面对满脸谄媚讨好的陈逢，他气也气不起来了。

将东西一一还回去是个不小的工程量，陈明之象征性地挑了几样放回去。

“爸爸，你没有钱吗？我的压岁钱可以买的。”陈逢舍不得精挑细选的东西被摆回去，试图用压岁钱说服陈明之。

当然，失败毋庸置疑。

陈逢跟在陈明之身后，将陈明之放上货架的东西偷偷拿回购物篮。

被发现后陈逢将东西抱在怀里，扭头后退两步，一不小心撞上其他人，顿时泪水涌了上来，好似受了莫大委屈，倒是将他人吓得直呼对不起。

陈逢很少无理取闹，陈明之扶额：“好了好了，都拿。”说着将放回货架的东西，又一一捡回购物篮。

陈逢当即眉开眼笑，“爸爸，你真是好爸爸！”

放纵的结果就是，一大两小，最后拎着满满三大袋的零食走出超市。

结账时营业员看不过去，瞧瞧俩孩子，一脸不赞同，看陈明之的眼神不免就带了责备：“小孩子不能吃那么多零食，你怎么当爸爸的，孩子妈妈没告诉你吗？”

陈明之面露尴尬，连连道歉。

眼瞅着陈明之吃瘪，陈逢捂嘴偷笑。

许过立在一边宛如状况外，陈逢手肘捅捅许过，小声道：“哥哥，你为什么不笑？”

许过扯了扯唇角，笑得勉强，陈逢抬手替他将唇角的弧度改了改，点点头一本正经道：“这样才对嘛！”

到许家门外，天已然黑透，院墙高高竖立，将内外隔绝。

陈明之下车敲门没人应，回头和许过确认地址，出乎他预料，陈逢正指使许过将副驾的零食抱下车，许过没动。

“哥哥！”陈逢双手叉腰，没什么威慑力，见许过没动作，转而向陈明之求助。

她特地为许过挑的零食，都是她最喜欢的。

陈明之反应过后，回身拎上零食，继续：“请问，这里是许家吗？”想着或许是他声音小了，陈明之加重了敲门的力道：“请问……”

“来了来了！吃个晚饭都不叫人安生。敲什么敲，敲什么敲！大晚上的敲魂啊！”

陈明之话没说话被硬生生打断。

院内终于有了动静。

开门的是个女人，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一身酱色连衣裙，波浪大卷甩在身后。

起初打开门看见陈明之，女人脸上还堆起笑，下一秒视线向下扫到许过，陡然一变，眼神警惕，语气也变得不友好：“什么事？”

院门半开戛然而止，女人没有陈明之进门的意思。

“受人之托送许过回来。”陈明之礼貌解释。

女人脸色不善，上下打量三人，朝屋内大吼：“许二！你哥家那小野种让人送来了，你不和老娘商量答应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什么我哥我哥？那是许大，他不是车祸没了吗？媳妇，我什么时候瞒着你做事了？”

许二骂骂咧咧出来，对着自家媳妇讨好道，面对陈明之便换了一副嘴脸，面色一垮：“你们是谁？大晚上的敲魂呢！”

许二脸上有道疤，从耳朵一直到嘴角，板起脸更是吓人。

陈逢拉着许过往陈明之身后躲：“哥哥，你别怕，爸爸会保护我们的。”躲了会儿，陈逢悄声问许过：“哥哥，什么是野种？”

许过后背一僵，望向陈逢。

陈逢一脸单纯，眨眨眼。

许过闭口不答，陈逢立即意识到这不是个好词，愕然捂住嘴，含糊不清开口：“哥哥，对不起，我不问了……”

“受人之托？受谁所托你找谁去。我们许家是清白人家，这小野种来路不明的，可不是我们许家的种。”许二咄咄逼人，将三人往外赶。

面对许家人，许过没什么太大反应。

陈明之一步不退，拨出电话开了扩音：“杨警官，许过到家了，之前说还有什么话，需要电话里沟通一下吗？”

“早说是受杨警官所托啊！这都是误会。”许二掐媚找补，仿佛极其看不上宋惠的所作所为似的，画蛇添足解释：“我都和宋惠说了，可别和医院闹，都是老大的命。现在好了，孩子都没人带了。”

许二装腔作势叹了口气：“进来吧进来。”

屋内，许父许母正哄着个和陈逢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吃饭。

小男孩好奇地打量陈明之，在见他手里拎着三大袋零食时，有些坐不住了，任许母怎么哄，也不肯再好好吃一口饭。

许二坐回去：“爸妈，派出所让来的，让我们照顾……许过。”说着，许二瞟了眼许过。

许过直勾勾对视回去，并无胆怯。

许父饭碗一推，将木筷重重拍在桌上，起身拄拐离开，意有所指：“不吃了，吃不下了，脏东西恶心。”

许母依旧哄着小男孩：“我们瑾轩乖，好好吃饭。”

许瑾轩是被惯坏了的，指着零食，丝毫不掩饰地开口：“奶奶，那是给我的吗？”

“都是给我乖孙儿的！”许母没抬眼。

陈逢如玩老鹰捉小鸡时的老母鸡游戏时一样，箭步向前，双手摆开护在零食前：“不行，这些都是我哥哥的，不能给你。”

“奶奶！”一听东西不是给他的，许瑾轩不依了，闹起脾气：“我讨厌他们！让他们走！”

许老太太目光投过来，看得陈逢后背发凉。

“我还讨厌你呢！你这么大了还要人喂饭，羞死人了。”陈逢可不怕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

许瑾轩平日里吃得多不爱运动，胖得像个球，本能想从竹椅上跳下来冲过去撞陈逢，不承想，动作不够灵敏，被椅腿勾了下，重重栽倒在地。

许瑾轩仰头，鼻腔里流出鲜血，随手一擦，一看是血，躺在地上嚎得更欢了：“好疼！让他们走！”

陈逢扮鬼脸，吐舌头，故意气他：“就不走就不走。”

许二媳妇心疼得不行，恶狠狠瞪陈逢：“都是她的错，不哭了不哭了。”

许过不甘示弱护在陈逢身前，瞪了回去。

“再瞪老娘挖了你眼珠子，小……”许二媳妇恐吓许过，许过眼神冷漠凌厉，生生将她未尽的话逼退了回去。

让陈逢一打岔，陈明对于安置许过有了别的想法：“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了。”

绝口不提要陈逢道歉。

“我给杨警官打个电话，请她抽个空过来一趟。”

陈明之拖过许老爷子离开空出的凳子，抬了抬眼镜，摆出反客为主的态度，与方才像换了一个人。

“正好，她说想找你们聊聊，敲诈医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