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永夜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黑暗中什么都可能有,但从不暴露人前。
莫名地,在场所有人都静默了一会儿,足足过了半分钟,岳山原才轻声道:“继续。”
安妮说:“…我很害怕,但我知道,如果想要把73号的生意做下去,这条蛇总有一天要再次现身——你们知道的,蛇尾嫁接的其中一种原材料是亚种衔尾蛇的毒液,母亲死后,那条蛇就消失了,我们一直在用母亲剩下的,虽然用的很节省,但眼看也就要耗尽了。”
“所以我把它养了起来,每天喂我的血,很多年过去了,它丝毫没有长大,也没有蜕过一次皮……有一次我在捣药时不小心砸断手指,它就把我的断指吞了下去,第二天,我的手又变成正常的样子,”安妮越说越混乱,“那之后,它的声音更大了,日夜不息,没有休止,很多次我只是坐着,就会感觉有几千个、几万个、几亿个人贴在我耳畔,像潮水,不,像巨眼,像一只长满了巨眼的生物,站在窗边看你。”
声音像巨眼。
听到这个比喻,兴瞳的手指微微一颤。
——和梦里一样,当他躺在亚当怀中时,窗外的雨声仿佛不是雨声,而是窥探着他们的目光。那片雨声,那些“目光”,黏在他身上,黏在亚当身上,铺天盖地、窸窸窣窣,像阴沟里攒动的老鼠……
安妮说:“后来我渐渐习惯了。父亲也并没有再与祖父祖母争吵,73号的生意非常火热,只是有一天,父亲的‘病’突然加重,但仍然拒绝治疗。于是,祖父和祖母只能开着车,带我一起去镇中……哦,也就是枫糖医院拿药。路上,我们遭遇了车祸。”
说这话时,安妮呆滞地盯着岳山原:“祖父和祖母当场死亡,我坐在后排,没有死,但是脊柱被折断了,腿也一样,我流了很多血,后来车子开始着火,我整个人都被烧焦了。疼吗?当然疼,疼得仿佛真的坠入地狱,真的被永不停歇的烈火焚烤——可是那一瞬间,我竟然感到了解脱。”
“声音,消失了;眼睛,消失了……刚死之后的几天,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父亲把我们的遗体都领回家,准备第二天一早就火化掉……但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那条蛇找上了他,诱惑他为我举行复活仪式。”
胖子忍不住问:“他……愿意吗?”
“他当然不愿意!”安妮冷笑,“我的父亲,他真是个‘意志坚定’的好人!即使遭受精神污染,在仪式举行到一半时他还是惊醒并毁掉了所有符文!可已经晚了、晚了……他惨死的女儿重新找回了她的灵魂,肉/体却因为中断的仪式而停留在死前的模样,你们看,我还像个人吗?!”
突然间,趴在地上的安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被烧成焦褐色的身体,那身体浑身上下布满疤痕和脓液,背后两根凸起的白骨,双腿扭曲得没有人形。
安妮咳出一口血沫:“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样子,不人不鬼,毫无尊严。我恨,我太恨了,我爬向我的父亲,可那个懦夫,他竟然捡起刀!划开了自己的喉咙!但没关系啊,没关系的……我可以复活他,我变成了衔尾生物,我可以彻底运用亚种衔尾蛇的力量,我要复活他,让他永远和我生活在一起,看着我这副模样,永生永世不断地吞噬自己!”
说着,她又突然痛哭起来:“当时复活妈妈的时候,我不该去找任何人,我怕死,我也没有看懂她的笔记。如果仪式能成功,那么妈妈就可以做我的辅助者,是因为我太笨了,太蠢了,我去找了他!!”
岳山原没有说话。
米奇让她哭了一会儿,然后问:“所以你父亲……拉里·布朗,他听到‘眼球’、‘碎肉’和‘肠子’就会感到害怕,是因为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吃掉自己的眼球,然后再重新生长出别的眼球?那二楼的祭祀场又是什么怎么回事?”
安妮擦干眼泪:“眼球?对,但他不想吃,宁肯瞎着,宁肯让身体从眼球处一点一点溃烂,宁肯变成一个怪物。可我想让他吃,我逼他吃,让他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那就是我的感觉!妈妈、祖父和祖母,我的亲人都死了!!”
岳山原又伸出一根灵感线。
安妮说:“……哈……我不知道二楼的祭祀场是怎么回事,或许是他的行为惹怒了那条蛇,自从我复活,每隔一段时间二楼就会变成地狱,即使没有火和怪物的时候,只要走进去,也会有种被蛇肠吞噬的感觉……我研究了妈妈的笔记,但没有找到太多解决办法,只发现亚种衔尾蛇是‘萨吉古蛇’的衍生嗣,所以抓了具有这些蛇尾的人到二楼献祭,一开始有一点用处,后来怪物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好几次,我们几乎要被永远困在里面走不出来。但我需要进入那里,我父亲也需要,吞服肢体必须要在最初复活的地方。”
米奇:“……你们杀了多少人?”
安妮:“记不清了,可能几十,可能上百,很多人专门从外地赶来,消失了也很难有人发现,再加上当时枫糖镇的情况,污染物到处都是,有谁会怀疑我们……哈……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从外面来的人多吗?”
“哦,现在都是镇民,没有什么外地人了……”
“没有?没有……”安妮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她头脑里翻涌,“对了,是没有,枫糖镇一直是这样,是没有……”
60分钟快到了,米奇准备关掉录音,他看向安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安妮摇头:“祖父祖母出事后,我接管了73号公路旅馆的生意,为了吸引到更多的客人,我调低了价格——我不得不这样做,如果没有新的人蛇祭品,祭祀场的火焰很快会将我们吞噬,当然,我的父亲,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懦弱,只会逃避,从来不像个男人。”
在“域”中时,旅馆的一切生意都由安妮主持,原来那时她就已经开始猎杀客人。
“我不记得那样过了多久,总之有一天,那条蛇突然缠住了我的喉咙,我以为我要死了,可再次醒来还是在旅馆,周围似乎没变又似乎完全不同,我忘记了很多事,又不断重复复活后的经历,周围人的一举一动都逐渐符合我的期望……我想,你们所说的‘情景’,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米奇叹了口气。
安妮说:“我想继续活着,你们能让我活着吗?我知道,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是被我的执念构造出来的,可我不想死,我不想离开,没有灵魂,人就什么都没有了……”
胖子惊恐道:“可是……你杀了人。”
安妮陷入沉默。
半晌,她慢慢平躺到地面,扭曲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完全摊开,她注视着天花板,在灵感线的驱使下,水泥色的眼球逐渐变成原本的样子。
在这场异化情景当中,除了安妮,其他所有人都是“假”的,灵魂早已磨灭,只剩下一个躯壳。情景中的拉里·布朗和现实中完全不同,他主动操持旅馆的生意、会关心安妮……这一切当然只是安妮的幻想,因为她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所以情景就变成了她想要的样子。
可别忘了,即使是这样的拉里·布朗,依旧显得懦弱、畏缩,甚至连从未见过他的岳山原都能很快发现,这难道是因为他的灵魂残留吗。
不,不会是这样。
拉里·布朗的眼睛已经彻底化为灰白,或许一开始他的灵魂仍然陪在安妮身边,但现在,十年过去了,无论是顶天立地还是懦弱,无论是关心还是恐惧,甚至连刚刚他袭击岳山原、想要解救安妮、在走廊中哀鸣……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安妮的幻想。
她想要惩罚他,可他已经永远不在了。
懦弱的父亲、固执的父亲、令人憎恨的父亲、顶天立地的父亲……都已经不在了。化为灰烬,消磨于时间,连惩罚的人都只是自己的幻想,恨,又能寄托在什么地方。
安妮木然,然后紧接着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哭,她似乎在呢喃着什么,可所有人都只听见了一句:“你们知道吗?妈妈说过,绝不能在清白中死去,绝不,绝不……绝不………绝不在清白中死去!!只要灵魂还在,盛装灵魂的器皿又有什么关系,我的父亲,他不懂灵魂是什么,他只知道肉/体是重要的,可重要的是我们的思想,是思维,是灵魂!灵……灵……灵才是……是永生……”
如果你真的这样想——
那么,你为什么不复活夏洛特·布朗与约翰·布朗。
你可以做到的,对吗。
岳山原盯着自己的灵感线看了一会儿,最终并没有问出这句话。
巡逻组禁止在情景中肆意杀戮没有化为怪物的人类,哪怕他们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纯白色。
巡逻组禁止在情景中随便评价谁有罪谁无罪,哪怕你听到的故事让你感到恶寒。
岳山原今年才28岁,可已经走过了无数情景。
这些情景中有人可怜,有人罪恶,有人又可怜又罪恶,可岳山原越来越不想去体会,也不想去评价……所有人都拥有一段十分复杂的过往,而他只能为活着的镇民而来。
最终,米奇打破了沉默:“快结束了吧?”
“快了。”岳山原收回目光,被灵感线连着的安妮已经开始变得透明,周围的墙壁也逐渐褪色剥落,一切都在慢慢消逝。
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就能从这里出去。
这次仓促而行的救援任务,也总算能够画上句号。
米奇:“那行,我去找个干净点的地,咱们呆一会儿。”
岳山原按了按额角,这次情景并不算很高危,他只动用了五根灵感线,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头越来越疼,好像有一根细针伸进他的脑子里,来回搅个不停。
他本想忍,可一个诡异的念头却在心里悄然浮现。
那念头说:
——还记得那个镇民吗?
——那个镇民,那个年轻人,靠近他时你的头疼会减轻。
——只要过去,现在,在那个人身边坐下,哪怕只是坐一会儿,就可以好受不少,如果还能抱住他,那么你将会……
岳山原深吸一口气,走到离兴瞳最远的墙角——他不能放纵,他必须习惯这样的疼痛,总不能以后每天都把那个镇民像止疼药一样带在身边……不能,这不可能……
灵感线还在工作,男人捂住眼睛,刚要强迫自己浅眠,本已经离开的米奇却突然折返。
他伸手在岳山原眼前晃了晃:“老大,老大?你又头疼了?那啥,博士不是说了吗,头疼的时候尽量找点事做,别干忍着,喂?老大?你听见没啊——”
岳山原掀起眼皮,眼尾眉梢的戾气仿佛能把周围所有活物都给一刀劈了。
米奇知道他这是听见了,于是问:“你准备去干啥?”
岳山原决定去外面找吃的,但他的嘴似乎并不服从大脑的调配,起身的瞬间,米奇听到他说:
“哦,我去看看兴瞳。”
四舍五入等于去看看兴瞳然后把他吃了^ ^
今天准点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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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蛇之暗语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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