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鸟语喳喳,与室内衣物摩擦的声音有些许相似。伴着暖和的骄阳、舒适的清风,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明允束好发,不着痕迹侧目,瞧眼留给他个乌黑后脑勺的少女,眉宇间满是困惑。
浅色那条昨日用来绑床帘,这会儿他用来扎头发的,换作根雾灰色的。不论材质、做工,瞧着都比那条浅色的差上不少。
他扯紧发呆,抿抿唇,试探地唤道:“瑶依。”
瑶依脑袋后仰,睨他一眼,圆溜的杏眼瞪得大大的,带点儿怒气地回道:“你今天不准喊我!”
她生气了。
瑶依打定主意今日一整天都不要理他,明天如果她还生气,那就明天也不理。她要一直不理他,直到她彻底消气为止。
瞧瞧明允昨日说的什么话,什么叫“你不准再亲我了”。
说得她同隔壁狐狸精似的,专喜欢逮着人亲啊、抱啊,再发展一段露水情缘。
从前她怎么不知道,明允这般不知好歹!
瑶依真的很生气。
旁的些棺灵,都是被结契者求着给人延长寿命。如此他们都还不乐意,因为此举有逆天道,日后渡劫飞升难度会加大。
到她这呢就完全颠倒来,倒像她求着给明允延年益寿,明允还嫌弃!
棺灵的尊严受到挑衅。
她绝对是从古至今活得最憋屈的棺灵。
“你在生气吗?”明允略一思忖,犹豫着开口。
“没有。”瑶依硬邦邦地回应。
要是他现在和她道歉,她也不是不能原谅他的。
熟料,她赌气般的话落入明允耳中就成了实话实说。
明允蓦地展眉,长舒口气,平静道:“没有就好。”
瑶依:“……”
她用力将桌上空荡的油纸包揉成一团,刺啦一下,任由莹白色的火焰将它吞噬殆尽。又恶狠狠地瞪了眼明允,这才迈着六亲不认地步伐往外走,啪地把门猛然甩上。
空中弥漫着淡淡的焦味,被木头似的清香压得难以察觉。
些许被遗漏的灰烬飘啊飘,同原有的尘埃混做一出,难分彼此,指出条布着阳光的花搭路。
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明允蹙着眉,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摸透瑶依些许的想法。
从前他出任务时,遇见的不乏秉性顽劣、喜怒无常之辈,他应付起来全然不是难事。
只有瑶依,他是半点搞不明白。
明允没愣多久,很快地推门,迈着大步追上前方走得相当迟缓的少女。
默然片刻,他面色如常地开口,眼底关切一闪而过:“你伤了脚?”
如果能重来,她才不会和他结契了!
瑶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半晌说不出话。深呼吸、放缓心虚后,她也不打算搭理他,别过头,轻呵一声算作回应。
出门时并没有带多一套衣服,少年穿着仍是昨日那套玄衣,衣摆随风翻折。雾灰色的发带,倒是比昨日浅色那条更衬他的衣着。
明允额前的碎发偶尔被清风吹拂,斑驳细碎的光点落在眼底,像是重现昨晚倏忽点亮又俶尔湮灭的星河。衣物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同枝叶簌簌般,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他立于骄阳下,有点儿含蓄的热烈张扬。
自认为怒不可遏的瑶依,余光仍止不住往他那多瞥几眼,心虚异常,如同做贼般。
突然就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啦。
瑶依赌气出走,明允盲目跟从,两人谁也不晓得该往哪去。
远远地瞧见有人往这儿走,明允眉宇微微一动,俯身轻道:“我就在附近……”
话音未落,衣袖便被瑶依猛然扯住。她仰着脸,又要表现生气的样子,又得同他讲话,气鼓鼓的,却是生动、充满活力的神情。
“你去哪?”她问。
指尖无意触及明允手腕时,瑶依灵机一动,骤然将灵气顺着他的脉络往体内输入,企图稍许缓解他体内杂七杂八混着的毒物。
第一次被她触及时,明允浑身紧绷,极端难以适应。
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对此倒有了几分习以为常,见得她压着他的脉搏,五脏六腑似是被清水洗涤,已经连丁点难以适应都感觉不到。
“就在附近跟着你。”余光瞄见的人影还有段距离,他便耐着性子解释,“赤水寨的人瞧见我突然多出来,没准会心生误解,以为你不怀好意。”
瑶依恍然大悟,手里银光骤起,将他包绕其中,扯着明允袖子的那只手仍为有半点松懈。
“这样他们就看不到你了。”她认认真真道,手指下滑,转而勾着他的指节。
说话时,瑶依已然忘记仍在生气,又是平时那般灵动雀跃的模样。
勾着他的力度并不大,明允稍一用力,便可轻而易举地扯出手来。
他低垂眼睑,乌睫同扇子似的上下扇动,在脸颊投落一片浓郁的阴影。盯了勾着他的纤指半晌,直到那人都走到跟前,他也没有任何挣脱的动作。
远来的人影逐渐清晰,是扎着双股麻花辫的姜绛,一身粉色的粗布衣裳,腕上的小蛇乖巧地阖眼,瞧着同个饰品似的。
姜绛吞吞吐吐半晌,一字未发,徒然羞得满面通红。半晌后,她才低着头,小小声地道:“我阿兄——就是神医,请姑娘过去。”
瑶依点点头,置在身侧的手被袖子遮掩着,仍牵着明允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了划。
微一犹豫,她还是就昨晚的事道谢,睨一眼空荡的四周,却说得含糊其辞:“馒头很好吃,谢谢你呀。”
“什么馒头?”姜绛一愣,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困惑神情。
“就你半夜拿来的那个,白白胖胖的。”瑶依用空闲的另只手比划,只当她睡糊涂了。
熟料姜绛困惑神情更甚,拧着眉毛,鼓起勇气看她眼又蓦地低头,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记错了?我昨晚和阿兄待在一起,没有出过门的。”
她面上神情不似作假,瑶依使了点灵力,也确认她没在说谎。
可……
她余光瞄眼明允,果然见他也是些许迷茫的神色。
更古怪的是,那缕缠绕在小蛇身上的灵气仍存在着,却不受她控制了。蓝顶蛇倒是还能感受的到,只是它仍四处乱跑着,没带来半点有用信息。
昨晚姜绛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瑶依蹙眉思索。
片刻后,她抬脚,跟在姜绛身后,穿过无数低矮的房屋,走到赤水寨最偏僻冷清的一隅角落,正对面是间小巧的茅草屋。
“阿兄!”姜绛雀跃地往里头冲,“啪”地一下推门而入。碎发凌乱,两根辫子却被发梢绑着的沉甸玉石压住不动。
姜绛的那位阿兄,庞俊口中的神医,全然不似瑶依想的一般老态龙钟或是年过半百。
不过而立之年,穿着白衣,衣袖宽广翩翩欲飞,一身谪仙气质。明明年纪轻轻,却满头白发。
泛着药香的瓦罐在灶上咕噜咕噜烧着,氤氲雾气蒸腾后又消散。一角木桌、一张木床,均是有些年份的,连墙角的白漆也斑驳。
“阿绛。”青年神医笑着冲姜绛招手,神情宠溺。
等姜绛同归巢的雀鸟似的钻入他怀里,他一下下抚摸着她柔顺的发丝,目光落在瑶依身上,温声道:“姑娘是来求药的?”
他的嗓音颇为好听,叫人立时想起打磨光滑的玉石,或是平原缓缓而过的溪流。
瑶依用力点头,攥着明允的指尖自然松开,却又被倏忽拽紧。
反正神医也瞧不见,索性由着他去。
“我叫姜洵,鹤川人。”姜洵笑眯眯地开口,伸手将姜绛脖颈处的丝带束紧,绑了个漂亮的结。
他还想说什么时,猛然弯腰,咳嗽不止,光是听着就叫人揪心。
姜绛霎时变了脸色,抬手在他背上一下下拍着。
姜洵缓过劲来后,她慌乱从青年怀里起身,匆忙往外走。临出门,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阿兄,你就坐着别动,说话也小点声。我去寨主那瞧瞧还有没有多的药丸。”
姜洵笑着颔首,一眨不眨地目送姜绛远去。
直到姑娘浅色的身影再看不见时,他才又缓缓开口,面色比方才苍白不少,捂着唇,边咳边道:“诸位见笑了,陈年旧病不碍事的。阿绛就是喜欢大惊小怪。”
若非他咳了血,单听这语速,确实不像个旧病之人。
“我听说姑娘急着用药,便赶个大早熬药。”姜洵目光在瑶依眉心长久停留,波澜不惊地收回视线,犹豫刹那,抿唇道,“姑娘切不可像那些黑心人样,来我这求了药,又高价卖出,白白糟蹋家中一条人命。”
“这是要遭天谴的。不过都说医者仁心,姑娘若是药不够了,尽管找我。”他温声道。
瑶依点点头。
姜洵这才放下心,冲药罐子颔首,捏着帕子擦去嘴角的血迹,柔声道:“药过会儿便好,姑娘不妨在这稍歇片刻。”
蓝顶蛇在这时突然不再漫无目的地私下溜达,当着瑶依的面,堂而皇之地爬入茅草屋。
姜洵顺着她的目光,同样瞧见那只优哉游哉的蓝顶蛇,捂唇的手骤然握拳,咳嗽的频率都变快不少。
这病恹恹的神医就是幕后之人?
瑶依指尖轻触荷包,摩挲着铜铃的轮廓。
嗙。
门被猛然撞开,与之同时地传来一声啜泣般的“阿兄。”
姜绛风风火火地离开,没过会儿又风风火火地回来,却不是孤身一人。
面容冷峻的男人用裸.露着的胳膊,同提小鸡似的拽着她的衣领,将姜绛拎在半空,大踏步地走入茅草房。闻见满屋药味时,明显皱眉。
与庞俊对视时,瑶依友好地一笑,抬手挥了挥算作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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