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东隆八年夏末,雨夜。

宁府临街,宁怀霁在窗边点灯读书,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隐约急促的马蹄声与喧闹声。戌时已过,什么人会在京城官道上纵马,宁怀霁推门站在檐下思索着。

倏地,墙头落下个人。

是祁君意。

“千远?” 闻见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时,一向沉稳的宁怀霁在嗓音也染上了些许惊慌,“你受伤了?”

撑伞走近才发现祁君意披了一身戎装胄甲。去年秋太学一别,宁怀霁补了翰林院的缺,留京侍奉笔墨,祁君意则回了北域军营在小侯爷手下任了参军,这时一见到有恍若隔世之感。

“怜青...”祁君意上前拥住了他,双臂箍地有些紧。

宁怀霁从他着不寻常的举动中品出了些不安。不安...他在不安什么?

雨势渐长,油纸伞遮不住两人身形,宁怀霁只好拍拍他的肩,“千远,去廊下避雨。”

祁君意像千钧重铁,牢牢地钉在原地。他比宁怀霁高出半尺,相拥时宁怀霁能感受到自己的脖颈贴着祁君意微凉的唇。

祁君意的唇似乎动了动,但一声惊雷炸响在夜幕, “什么?"

“...大梁..日薄西山."

祁君意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宁怀霁不合时宜地走神了,想起去年太学那场野心昭著的谈话...

“奸佞弄权,民不聊生..."

街上的杂音此刻格外清晰,宁怀霁好像能听见长剑划开血肉的激鸣。

"君王昏聩行事,朝令夕改...”

青石铺就的地面在为马蹄所过而颤抖,

“....将倾之大厦无人可力挽狂澜...”

“和我走,怜青”,祁君意松开了紧拥着的臂膊,用力扣住宁怀霁双臂。

唇上好像擦过了什么东西,转瞬已不可捉摸。宁怀霁愣在原地,一抬眼跌进了眼前人眸底的决绝与疯狂。

宁怀霁嗓子哑的厉害...自己究竟开口说了什么吗...不太确定。祁君意苍白的脸半隐在伞下阴影里,眉梢眼角都带着诡异的猩红,唯独一双眼盈着暗夜中石破天惊的两抹亮...

门外的烈马嘶鸣声惊醒了两人,

“怜青,我要去和禁军汇合。十万禁军将奔赴北域,小侯爷在那里,九州新的希望在那里…”

宁怀霁拥着他的手在颤抖,“千远,千远,君王昏庸...国运渺茫...但只要大梁尚在…一定…”

从小读的经纶史书,君臣纲常在告诉他,祁君意这是不义…是…

“路仍是此路!车不必是此车!怜青..去东城门..和我走!我在那等你..和我去北域!”

手中的伞什么时候掉落的...宁怀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明知是错,却还是出了宁府走上了朱雀街。

人马、鲜血,雨水揉在一起,搅得天昏地暗。

宁怀霁撞上了人, “宁大人?!” 宁怀霁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认清此人是自己在翰林院的同僚。

李德明涨红着脸,头上青筋暴起:“当年皇上执意封他贺氏为侯,老侯爷一走,怎么留下他贺锦这么个谋权篡位、人面兽心的畜生! 还有那祁家竖子! 食君禄,忠君道! 他在太学读的书都读进了狗肚子里!”

李德明越说越激动,待他停下来喘口气,一扭头,宁怀霁已经不见了。

南方落雨总是柔和的,可今夜的雨像是从北域刮来的利刃,裹挟着张狂与狠绝,摧枯拉朽,毁天灭地。

宁怀霁站在城墙上,一头青丝湿透冰凉的贴在面颊上,寒意深入骨髓。此刻的大梁像是失了楫的浮舟,在这场血雨中飘摇。

“城门破了!叛军出城了!”尸位素餐的京城守备军根本不是禁军的对手。乌泱的铁蹄骤然踏碎这古旧的庞然大物的禁锢,东城门苍白的大开着......禁军如潮水冲入夜色,城墙上聚集着的群臣神色各异。

禁军阵尾有骑铁蹄压着阵形,有人认出来了。

“祁家小儿!你这是叛宗离道!是天理不容的狼子野心!”

宁怀霁看见那匹疾驰的战马勒住了缰绳,祁君意背靠着涌动的禁军长河,神色漠然地抬头上望。

又有人开口,“你读圣贤书,食君禄! 大梁哪里负你! 贪心不足蛇吞象!”

“君王仁慈,回头为时不晚!"

祁君意视线扫过群臣,

“我读圣贤书,立的是为民志,而非忠君意!食俸禄,啖的是民膏脂,自有哺民心!”

一片青色衣角进入眼帘,宁怀霁站在群臣外围同样注视着他。祁君意呼吸霎时有些不稳,心中已了然宁怀霁今夜不会和自己走,方才压在阵尾出城还是带着侥幸奢望,现在终是明白殊途不可同归。

“大梁沉疴弊病,败絮其中!"

宁怀霁对上了祁君意的目光。隔着雨幕,越过人群,穿透灵魂的炙热视线烧灼着他极力想扭过头去。

“不再恤民的国,那便是毁基之楼,沉底之舟! 将倾将覆,何以存焉!”

烈马仰天嘶鸣,铁蹄转身汇入了暗流。

那场雨下了很久,宁怀霁的身子也是那时落下了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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