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Midnight.1 葬礼

2021年10月23日上午9点,俄罗斯联邦,圣彼得堡郊区。

“伊戈尔先生!”一名中年男人箭步扑下计程车,冲着远处的身影大喊,“请留步!先生!”

那身影停住脚步,似乎是回了头,却被他头顶的黑伞遮住面孔。

就这一顿,杜德卡先生——那位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冲到了黑伞前,忙不迭解释起:“伊戈尔先生,请相信那只是场意外,我代表承办方向您致以真诚的歉意,希望您还能考虑与我们后续的合作……”说着,他试探地抬头看去,只一眼便愣住。

伊戈尔看上去实在过于年轻了。

倘若要在当代俄罗斯交响乐坛中评选出一批水准与特色兼备的作曲家,阿纳托利·安德烈耶维奇·伊戈尔理应占据一席之地,其作曲风格之多变,流派跨度之广,令人惊叹,很难想象那是纯粹的个人创作。

何况这位神秘的作曲家从未公开露面,更不澄清任何问题,只通过经纪公司发表乐章曲谱,这也令他在出道时期饱受外界猜疑。

但无论如何,伊戈尔名下作品的质量毋庸置疑,而作为业内人士,杜德卡非常清楚对方是实打实的个人创作者。基于此,他才托各方关系打探出对方行踪,到郊区抓人。

然而问题在于,此人已经活跃了将近十年。在他一秒前的猜测里,伊戈尔不说老态龙钟,至少也不该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吧?杜德卡不禁怀疑自己找错了人。

就算抛开年龄不谈,另一方面,这人的长相也过于……杜德卡克制地打量着伊戈尔,不自觉寻找起更贴切的词汇,试图在心中描述出这样一张面容:大概继承自斯拉夫人的绿色眼睛,头发却黑得近乎纯粹,五官虽立体,整体的面部线条却趋向柔和。由此,他默默猜测伊戈尔是个混血,一个混得相当成功的混血,各种意义上。

假使他愿意公开露面甚至登台演出,该有多少人趋之若鹜?对方的经纪公司难道想不到这点吗?

年轻人的开口终结了杜德卡的揣测:“终止的合作……Bragi?”

杜德卡长呼出一口热气:“是的,Bragi音乐会,我作为统筹,带领团队筹备已久,前两天由于某些不可抗因素被迫叫停,诚然此事中包含针对您个人的不可靠猜测,但我们团队相信您的创作能力绝非作伪……”

年轻人带有探究意味地审视着眼前这个面容微僵、肌肉紧绷的壮年男人,似乎在认真倾听对方的解释,这给了杜德卡些许底气。

“……所以,尽管此次合作被迫终止,我们却依然抱有往后继续、甚至长期合作的期望。”他以这样一句话作为结尾。

年轻人稍加思索便微笑着回复:“我可以联系公司为你延长授权期限,先生,这没问题。”

“好的好的——啊?”统筹先生错愕地看过去。

看出杜德卡的惊讶,年轻人笑了笑,“如果你需要我给出一些附加条件的话,能多给我留些赠票吗?我有不少想要邀请的人。”

“啊,这可以,但……”这是需要特意提出的事吗?杜德卡感到困惑。

“我是说,直接赠予我个人,而不是通过公司。”年轻人强调,“我会给你一个合适的地址。”

“当然可以!感谢您……”杜德卡当然不会拒绝,他在之前已经为可能到来的拉锯战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而就现在的状况来讲,这个略显怪异的要求实在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必谢我,先生,你更该感谢自己的坚持,或说,一种勇敢。”年轻人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黑伞下微笑,“我那死板的经纪公司大概为你带来了不少麻烦,才让你如此大费周章追来,关于这件事,我会同他们沟通的。”

艺术家们大多性情乖僻不善交际,伊戈尔的行事做派却远比想象中要周到得体,这当然让杜德卡大为讶异,难题解决令他放松下来,一股诡异的违和感却恰到好处地爬上心头:还是那个问题,伊戈尔实在太年轻了。

杜德卡凝视对方的面目,暗自审视起心下蓦然泛起的凉意:那或许源于伊戈尔嘴角上扬得恰到好处的弧度、眼里随性而至的温和赞许,那分明是长者对后辈才会自然流露的神情。

恰逢此时远方不知何处的钟声响起,嗡嗡的余音震得人心惊,杜德卡打了个寒战。

年轻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不过现在,你该走了,先生。”

杜德卡后知后觉地顺着对方视线看向一旁高耸的黑色石门,才意识到自己追到了什么地方——老天,他来时只顾着叫司机跟车,可没仔细钻研地图。

“葬礼,实在不是方便待客的场合。”年轻人迈步走进去。

杜德卡这才注意到对方肩头还挂着个黑色小提琴包,他又仰着脑袋看铁门上头的“红叶林公墓”。杜德卡在圣彼得堡生活的时间不短,可他从没听过有人选择这个墓园进行安葬。

至于那位“年轻人”——他有过太多名字,我们可以叫他景暄。尽管这是个鲜为人知的名字。

景暄踏上黑砖石铺制的小径,拐过几条红色林荫道,抵达了一片相对空旷的地界。此时,距他大致百米远的西北面,一帮穿着黑斗篷的人聚在一起,围着一具水晶棺材,再外围还有一群打着黑伞、分布零散的观礼者。

葬礼已经开始了。

灰扑扑的天底下草地灰黄,一个黑斗篷站在前方高地上,手执一本黑色的书,他埋下头低声念着:“……黑暗已知晓你新生后的忠诚。”

底下的斗篷们随着他的话音平举右臂,掌心向内横于胸前,围成了一个圈,顺着手臂的方向开始走动。

从黑袍晃动的间隙里,景暄不经意扫了眼棺中的黑色玫瑰,而后才看向旁边那片冷沁沁的白,是一个女人的脸。黑玫瑰将她全身覆盖,只留下那张年轻的面庞朝向漫天阴云。

“以诺*的魂要引你入地,授你血液无尽。”

黑袍们弯下腰,手臂向下垂去,齐齐往后一退,他们所走过的地方竟开始向内塌陷出不见底的黑,顷刻间蔓延至整个棺材的下方,那里方才还是黑土,此刻竟化作了一片沼泽质的湿地。

棺中女士沉沉睡着,随棺材一起沉缓地往下陷去。此时外圈的人们注意到,那位黑发的年轻人正越过他们走上前。

有人认出他,别过脸去低声问:“他怎么来了。”

“哼,你没听过吗?幻想家的临别仪式。”有人不无嘲讽地回答。

“布莱斯是他的委托人?”有恍然大悟的。

“假惺惺的,这难道不算是凶手重临现场吗?谁知道他有没有在那些记忆里埋藏什么暗示?”也有充满恶意的揣度。

很难说这些言论不会传到当事人耳朵里,但景暄只以一贯的步调走到沼泽边缘,将伞和背后的包放下,取出小提琴与琴弓,立于棺材尾部。

主持这场葬礼的黑袍们不在意周围发生着什么,最上方的那位从头到尾忠于自己此刻的职责:

“劣神将你抛离,你却因此重获新生。”

黑袍们往两边散开,景暄模糊的影子便浅浅地投到棺中的女人身上,他一手轻轻按上指板的弦,又将琴弓搭上,看似松弛地一拉,宛如呜咽的琴音柔泻而出,如梦中月光下泛着光的轻纱,婉转地顺着夜风扬起又落下,那不可由形触及的调子如此传开又散去,不远处略显躁动的人群蓦地一静。

一阵寒风掠过草叶,声音细碎,又将小提琴手脚边的伞带得原地滚了半圈。

“沉睡者啊,愿夜色长久照拂,愿你不朽如初。”最上方的黑袍人手中,黑色的书被合上,而后,他似乎在阴影的遮蔽下看了景暄一眼,很浅地行了一礼。

水晶棺几乎完全沉入地里,潮湿的黑泥漫上棺盖,缓慢向中间合拢。一曲终了,那位女士苍白的面容即将彻底消逝在世人可见的世间。

景暄放下琴,琴弓搭肩,缓缓鞠躬:“晚安,布莱斯夫人。”

“……月光吗。”他身后的人群里,有人定定看着这一幕,伸手用卷起的报纸顶了顶黑色爵士帽,挂在左手腕的两枚玻璃铃铛轻响。

等到棺材被彻底覆盖,哪怕血族的视野也无法穿透厚重的黑泥,那人转身离开。

下雪了。

葬礼结束,稀疏人群离散,景暄将提琴包随意地挂在手臂上,垂眼看着白雪将那片光秃秃的黑地缓慢覆盖。

“即便是阴天,也别这样暴露在白日下吧,要是突然出太阳,场面可就不大好看了。”一个姗姗来迟的家伙不知从哪冒出来,将景暄落下的黑伞举至对方头顶。

“今天会下大雪。”景暄偏过头看了一眼:“雅罗?你怎么来了。”

来人顾及场合穿了正装,但形象仍显得不修边幅,这很大程度上与他给自己配了顶草帽有关。雅罗斯拉夫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嗯……解释的话,出于对传统礼节的遵循?”

依照百年前继承至今的礼仪,与死者同处一城的血族都应秉持对逝去同族的尊重,前来参加这场葬礼。但事实上,不参加也并不会有黑巡卫找上门,显然,冷血的家伙们对此事的态度多为能避则避。

“那你来得可有些晚了。”景暄从雅罗斯拉夫手里接过伞。

“啊呀,这可真是遗憾。”说话的家伙语气中遗憾之意甚少,“硬要讲的话,你也不是一定得来的吧?”

“这位夫人是我的委托人,我当然会尽到应尽的……”景暄斟酌着词句,“职责。”

雅罗斯拉夫嗤笑了一声:“得了吧,职责!送所有不想活的家伙一个完美的幻梦,保佑他们获得内心安宁?幻想家,你如果真有这么好心,就该让他们把梦永远做下去!难道你想说自己没有那样的能力吗?”

“我的能力必然有限,以及,任何合约都会有终止的时刻,决定结束时刻的是委托人自己。”景暄看着布莱斯夫人的下葬处,“在幻想中索求越多,醒来时崩溃的可能性便越大,这很公平。”

“希望下次见面,你不是在圣城审讯室里跟黑巡卫讲公平。”雅罗斯拉夫抽了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剪好的雪茄夹在手上,对景暄指指点点,“这次没跟你开玩笑!你应该也知道,布拉索诺德(Brasonod-移动的血族圣城)正从东亚向西北移动,按照惯例,他们去往中欧必将途经咱们脚下的土地。消停些吧朋友,我在关心你!”

“是关心你经纪公司唯一的一棵摇钱树吧。”景暄一语道破这关心背后的玄机。

“这话讲得!平心而论,谁没事跑到委托人葬礼上拉小提琴?你生怕别人不晓得人是你送走的吗?干嘛非要次次把自己架在火上烤!”雅罗斯拉夫为自己极力辩解起来。

“好了好了,大白天的,我们都该早些回去休息,有这时间还是聊点别的吧。”景暄回头看了眼布莱斯夫人平平整整的坟地,那里已被白雪铺满,“关于伊芙琳·布莱斯的死,你知道多少?”

“最清楚的不该是你?”雅罗斯拉夫猛抽了一口烟,回答得十分没好气,“两天前,21号晚上,有人发现她死在了长居的别墅里,自裁。”

“发现她的人是?”

“她近些年的伴儿,一个叫安德莉亚·帕特尔的血族。布莱斯就死在21号当天,因为前一晚她们还共同出席了一个宴会。”雅罗斯拉夫依旧很不耐烦,“你问这些有什么意义?她的结局你早该预料到。”

“我确实对这结果有所预料。”景暄颇具暗示意味地讲,“血族大多不爱常聚,听起来她们感情很好?”

“很难讲,我知道帕特尔,印象里那不是个安分的家伙,但近些年确实没听到她沾花惹草的消息,或许就是因为布莱斯?”雅罗斯拉夫不甚在意地随口猜测到,“我刚才还碰见她,聊了两句,她像是急着离开,很快就走了。”

“这样啊,可伊芙琳·布莱斯……”景暄喃喃自语似的说,“这不是她该结束的时间。”

雅罗斯拉夫一愣:“什么意思?”

“这不是布莱斯与我约定的时间,她‘自裁’在我的能力失效之前。”景暄讲出令人震惊的事实,他渐渐皱起眉,雪光反射在他苍绿的眼底,衬得那本属冷色的眸子愈发摄人心魄。

“什么刺激了她,还是说,谁杀了她?”

*以诺:圣经中该隐的长子。

*景暄演奏的乐曲是《月光》,德彪西小提琴版,属于吸血鬼题材里用烂了的曲目,不过确实好听,用在这里也合适。

*俄罗斯人名结构:名·父称·姓,景暄的俄文全名即“阿纳托利·安德烈耶维奇·伊戈尔”。不熟悉的人一般先叫姓氏(杜德卡叫他“伊戈尔”),稍微熟悉些的则叫名字(雅罗斯拉夫叫他“阿纳托利”),最熟悉的一般互喊昵称(“托利亚”,当前出场角色里无人会叫)。“景暄”是主角中文名……嗯,选择这个作为文内主称,一方面是好打,一方面是这个名字比较特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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