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暄身前,院墙高耸,里头有栋相当华丽的洛可可式建筑,房檐外墙上雕饰繁复却不累赘,看得出主人家有着良好的品味;四周绿化被雪层覆去大半,支楞在外头的枯枝败叶毫无生机可言。
这就是那位逝者的宅邸,立于荒郊野外寂静雪天里,恍如一座巨大的白色空坟。
“早些回去休息”当然只是随口寒暄,离开葬礼后景暄马不停蹄来到了这里。
毕竟布莱斯曾在这里许诺,她会在死前给他留下一份礼物,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讲,那份礼物能否存在还两说。
鉴于幻想家从不收取实质性的报酬,真正驱使景暄走这一趟的,是布莱斯死亡的重重疑点。
他踩上冰冷的金属院门,灵活地翻过去——这显然是非法入侵他人宅邸的前奏,即使那是个死人,幸运的是人类法律对吸血鬼不怎么具备约束力。
“叨扰了。”房檐下,他拍下外套上的雪,又浅浅鞠躬,默认取得了主人家应允,随即抬腿踹开别墅大门,在哐啷巨响里光明正大踏入室内。
一楼是厨房客厅等开放性较高的场所,景暄简单扫了一眼后往楼上走。
二楼结构要复杂得多——至少相比起华贵却乏味的客厅,是个有可能隐藏暗门的地方——景暄细细查看,却依旧没发现任何可疑布置,与多年前相比只多了部分软装陈设。
他倒不怎么感到意外,只依旧细致地检查各处,直到推开主卧的门,屋内馥郁气味扑面而来,他敞开门侧过身,等待过分浓郁的香气散去,再打量起屋内陈设。
里头最醒目的莫过于那张宽敞过头的双人床,上方高悬的幔帐将床面笼罩,侧边是梳妆台,实木书架和书桌在另一侧,正斜斜对着他,桌面正上方窗户紧闭,而书桌上有朵白色玫瑰,正压在一本翻开的书上。
景暄看着那朵白玫瑰,想着或许已经有人来过,或许那人就是安德莉亚·帕特尔,但这并不要紧,他将注意力分了些到下面的书上。
那书页面泛黄、边角焦黑,散发着朽烂陈旧的气息,在这精致华美的屋室内宛如美妙曲调中不可饶恕的杂音,这也令它理所当然地钩住了景暄的目光。
然而还不仅止于此,一种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凝聚在那书上,几乎有了实质,化作诡异的感召,要将他捕获,要向他脑海里灌入一段他不可得知的隐秘过往。就经验而言,他应该立刻离开,因为这往往意味着危险。
抵御诱惑是每个血族都该修行的课题,活了上百年的家伙们无不擅长此道。景暄慎重地退后,打算就此结束这场探索,又忽然止住。
——有人来了。
雪愈下愈大,天色昏暗。
屋外,不速之客立于房檐上,狂风裹挟着风雪扑来,将他纯白的长衣刮得呼呼作响。
靠近他心脏的口袋旁,一条细细的金链晃荡不休,他从那里取出块陈旧的怀表握在手心,俯身望向脚下的窗。
屋内,景暄盯着窗外风雪,思考起:如果布莱斯的死确有人蓄意谋划,那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仅仅是布莱斯的死本身吗?鉴于对方大概也同时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黑暗中,他眼里掠过红光,推开门把,缓步向窗边走去。
窗落了锁,他将锁扣提起,掀开窗,让白色的风灌进来,将桌上的白玫瑰吹开,如同干涸树叶般的书页煽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刮碎,像是气息奄奄的枯叶蝶。而它还是没能翻页,因为一枚看上去很有些年岁的金叶子正卡在那中间。
景暄便顺着金光向下一瞥,顺理成章地看清了那段模糊英文词句:有一天你会听到阴郁的钟声,向世人宣告我已逃离这浊世。
中间大段的内容被划去,最后头又留下几句:如果我早已经化作土石泥尘,请不要重提我这可怜的名字。
“‘只要你的爱与我命同葬荒坟……’”他不自觉念出几个词,眼前的光线随之黯下,在鞋跟与窗台相碰、与布料和风雪一同摩挲的声响里,他抬起头——
只见一个昏暗剪影停驻在窗前,他转瞬被和同风雪卷入的长发模糊视线。
景暄眯了眯眼,又是一阵风将那些碍事的玩意儿刮开,眼前豁然亮堂,顺滑的长发拂过面颊,那青丝泼散犹如花朵盛放,有暖香绽开,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是哪样刺激令景暄的瞳孔缩了缩,他别无选择地朝那人看去。
相当出众的东方人面孔,一头黑发一束束披散,润泽的高光从上头一缕缕滑过去。
景暄突然毫无关联地回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踏上西安的高塔,遥望满城黑檐新雪,彼时塔下浓香随风而上,恰如冬日里暖风拂槛,掠上心沿。
那人看着他一笑,明媚得不像话:“我终于找到你啦!”
景暄:“……?”
来不及反应,那家伙踩着布莱斯家的窗台飞扑进来,将景暄按倒在地板上,随即低头,在景暄唇上印刻下一个吻。
他贴着景暄的唇角发出喟叹,满怀眷恋与无法言明的渴求,仿佛甘愿为此刻厮磨付出一切,而他将就此死死抱住对方再不放开——就眼下的场合而言,这个吻显得过于郑重了。
而景暄,他在思考。
且不说他为什么没第一时间将这莫名其妙强吻自己的家伙推开,这可以暂时以“幻想家体术欠佳反应不及”“区区一个贴面礼不足挂齿”之类的理由来解释,眼下更要紧的问题在于:这难道就是杀害布莱斯的凶手?
两秒过去,对方没有半分挪动的意思,就算是贴面礼,再贴下去也不礼貌了。景暄手肘撑地,以缓慢而克制力道将对方推开,这个动作似乎拨动了那人脆弱的神经,他死死扣住景暄手臂,连同他下垂的发丝一起将景暄罩在身下,在景暄唇上一舔——
“嘶。”
景暄皱起眉头,这疯子把他的嘴咬破了,正舔舐着从中溢出的暗红汁液。
这就不能用“区区一个贴面礼”来解释了。景暄探出一只手掐住这不速之客的脖子——对方并没有阻止这个动作,甚至嘴边溢出哼笑——带着胁迫之意,他就这样将他推开,那人也顺从他的力道退离,景暄撑起上半身,他就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在景暄身前,微笑着低头,不经意般舔了舔嘴边的血迹。
景暄意味不明打量他,叹息似的讲:“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什么?”那人问,“这个吻?还是——”
“伊芙琳·布莱斯。”景暄打断对方的发散,站起来冷淡地俯视对方,“她是怎么死的?”
那人似乎愣了愣,也缓缓起身:“……我以为久别重逢,你会先问我些别的。”
“久别重逢?”景暄吐字很慢,他很久没说中文了,咂摸起这个词汇,想起对方刚见到自己时的反应,“你是……”他谨慎地吐出两个字,却察觉到眼前人的面色随着这二字发僵,这迫使他止住话头,甚至反思起那本应顺理成章的言语是否是一种残忍。可事实就是:他并不认识这个人,更无法从记忆里掏出对方那张令人见之难忘的脸。
他只能压下内心那股莫名的抗拒,将后面的字补充完整:“你是谁?”
一室沉默里,景暄率先回避对方的视线,哪怕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出自己心虚的理由。
屋外仍是坏天气,绣着精致花样的厚窗帘被刮得飞起,有雪飘过来,落到男人僵住的手上,将这血族冰得微微一颤,他向景暄抬抬手,眼里的血色几乎沸腾地翻涌起来,似乎无法克制某种冲动,最后他却依旧颓然地、近乎狼狈地放下。
“你不记得我了。”他失魂落魄地看着景暄,像是找不着归途的绝望旅人。
对方漆黑又湿漉的眼睛令景暄将本打算出口的质问都收了回去。他揉揉额角,整理起心头莫名兴起的情绪:他的委托人意外死亡、调查途中他被嫌疑人入室强吻,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一会儿或许还得清理现场,以及眼下,那始作俑者正用大受打击的眼神望着他,这竟令他不禁生出愧疚并开始反思,这一切或许都是自己的错?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该隐在上。”他难得头疼地讲到,“不论如何,先告诉我怎么称呼你,好吗?”
“应秋辞。”那人充满希冀地望着景暄,“我叫应秋辞。”
听到这名字,景暄有一瞬失神。
“是你的——用现在的话来讲——男朋友。”说出最后三个字时,应秋辞偏侧过头,这当然可以解释为一种难为情,然而正是在景暄看不见的那一面上,他微不可查地提了下嘴角,恰如一种隐秘的嘲讽。
他觑着景暄的反应,从那并不明显的表情变化中解读出无措、惊愕,天呐,这是那个无端被亲吻也会面无表情冷静应对的血族吗?他开始暗自窃喜,只因这一切关乎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应秋辞随即换上了一副委屈到极致的颓丧表情,几乎分分秒秒就要落下泪来,语气里含上了哽咽,他眼圈竟开始发红:“你真的……彻底把我忘了吗?”
*文中诗句出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辜正坤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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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Midnight.2 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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