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的天光渐渐泛灰,郑聿嘉第三次按下通话键,听筒里依旧只有机械的忙音。
“打不通。”他声音沉了下来。
免提开启的第四通电话直接跳进了语音信箱,忙音在寂静的山间格外刺耳。
武池猛地站起身,“我去找!”
“别单独行动这句话听不进去?”郑聿嘉吼出声。
蒲叶和林姝薇同时开口:“早知道该跟着她的!”
“得先联系工作人员!”
郑聿嘉快速拨通景区电话,简短说明情况后挂断,手指重复拨打谷音的号码。
席晟焦虑地来回踱步,“要是迷路到天黑,降温又没食物......”
“他妈的闭嘴行不行?!”郑聿嘉扫视众人,“我去找,你们等工作人员。”
武池抓住他胳膊,“绝对不能单独行动!”
“那你说她怎么办?!”
“我跟你去。”武池抓起外套,“两个人保险。”
“席晟你带她们和工作人员汇合。”
于是,两个身影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山道上。
浓雾如鬼魅般缠绕着木质栈道,每下一步台阶,乳白色的水汽就更浓重几分。
武池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发颤,“昨天濛山是不是下过雨?这雾浓得邪门......”
脚踩在湿滑的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武池继续絮叨:“下雨后昼夜温差更大,她中午就吃了那么点......”
“闭嘴。”郑聿嘉的声音低沉。
武池掏出手机,屏幕光在雾中晕开惨白的光圈,“根本没信号!能联系上才有鬼——”
“祖宗到底跑哪儿去了?是不是你又惹她?”
郑聿嘉转身,“能不能他妈的闭上嘴!”
吼声在山谷里撞出回音,惊起远处栖息的鸟儿。
武池像被掐住脖子般噤声,默默跟在后面。
两人在能见度不足五米的浓雾中摸索前行,扶手湿得像浸过冰水,每步台阶都要用鞋尖试探才敢落脚。
雾越来越浓,渐渐濡湿了他们的头发和外套。
武池拉住郑聿嘉卫衣下摆,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恐慌,“郑聿嘉,你不觉得越来越冷了吗?”
郑聿嘉戴上卫衣帽子,继续向下走。
武池急追两步拽住他,“不能走了!我俩也会迷路的!天黑后根本看不清!看不见路,容易摔下陡坡,滑坠摔死的也很多!”
“那谷音怎么办?!”郑聿嘉甩开他的手,声音比山雾更冷,“谷音不冷?!我他妈能心安理得回去?!”
手机震动,屏幕亮起席晟的消息,是十二分钟前的:[救援队已到,你们怎么样?]
信号格又回来了。
郑聿嘉回复[平安],继续向更深的迷雾中走去。
走了一会,手机屏幕又一次亮起,信号格像垂死挣扎的心跳般闪烁。
十一条未读信息中最上面是席晟的:[救援队分三路上山寻找谷音,我们随时保持联络。]
他回:[好]
点击发送,消息转了半天终于显示送达。
寒意钻进骨髓,卫衣外套湿透了些,牙齿也在有点不受控制地打颤。
信号又没了。
下午四点零七分。
如果谷音真的在底下……
他不敢想她那件薄外套能不能抵得住骤降的温度。
要是她在上面一点,要是她早已平安下山就好了。
台阶变得陡峭,武池喘着气拉住他,“真的不能再往下走了,郑聿嘉!”
“我知道大家都很着急担忧谷音,但我们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不然不仅找不到谷音,还反而会给大家增添麻烦。我们返回,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好不好?”
郑聿嘉甩开他的手,“说了要回你自己回。”
回声撞在岩壁上又弹回来,变成空洞的呜咽。
他弯腰撑着膝盖,水珠从发梢滴落在地。
浓雾像凝固的乳汁堵塞在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般的刺痛。
他不能——
绝不能让那个活生生的人就此消失。
哪怕她总用最刻薄的话刺他,哪怕她当着他的面扔了那串昂贵的、有良好寓意的水晶手链。
可他从没想过要她真的出事,从未希望那抹总是挺得笔直的纤细背影被山雾吞噬。
四点十九分。
她到底在哪里?
继续向下摸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浓白吞噬了整个世界,谷音的手指紧紧攀着湿滑的木制扶手,指节处已冻得微微发红。
手机屏幕亮起47%的电量,信号格依旧空空如也。
她早在雾气初起时就开始原路返回,可乳白色的潮水来得太快,转眼便淹没了所有来时的痕迹。
此刻只能凭着触觉沿扶手上行,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台阶上。
发丝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睫毛每次眨动都会抖落冰凉的水雾,寒意从四肢百骸往心脏蔓延,外套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贴在每一寸皮肤上。
原来这就是濛山——
真正意义上的迷雾之山。
越往上走,雾气反而越发浓重。
偶尔透过雾隙看见的高耸树木,从记忆中的翠绿变成幽暗的墨影,像沉默的巨人伫立在白茫茫的虚空里。
她有点怕黑。
但此刻更重要的是找到信号,发出求救信息,打通电话。
浓白的雾气像浸透水的棉絮压在胸口,每向上一步,谷音都喘得更急。
她终于明白举步维艰的真正含义。
双腿如同灌了铅,明明在爬升,却觉得氧气越来越稀薄。
天色在雾霭中无声暗沉,墨绿的树影晕成了灰黑。
她打了个寒颤,两个喷嚏在寂静的山里显得格外响亮,体力耗尽的双腿一软,终于跌坐在湿透的台阶上。
手机屏幕幽幽亮起:42%电量,零格信号。
她挣扎着起身,麻木的腿脚像不属于自己。
干渴的喉咙发痛,每一次吞咽都像磨砂纸擦过。
恐慌像藤蔓缠上心脏。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白色迷宫里,绝望比寒意更快渗入骨髓。
加上手指冻得僵硬,几乎握不住手机。
不知走了多久,谷音瘫坐在台阶上,机械地举起手机。
屏幕突然跳出两格信号!
用最后力气连按五次电源键,尖锐的警报声刺破迷雾,惊得她浑身一颤。
SOS紧急呼叫界面弹出,她拨打119,听筒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话:“您好,请说明您——”
“我在濛山,迷路了……”她牙齿打颤。
信号又消失了。
疲惫如潮水涌来,谷音眼皮沉重得快要阖上。
仿佛沉入一场苍白的梦境。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虚无空间,唯有刺骨的寒冷如潮水般缓缓漫涨。
她抱紧自己蜷缩起来,却仍止不住颤抖。
最终,瘫倒在冰冷的地面瑟瑟发抖。
这片纯白虚空可怕得令人窒息。
没有边界,没有实体,只有永恒下降的温度。
但渐渐地,某种奇异的暖意从心口晕开,她本能地抱紧自己,像拥抱唯一的热源。
当她费力地睁开眼,世界依旧浸在乳白色的迷雾里。
可为何不再寒冷?
“谷音!”
一声嘶吼撕开迷雾,那双熟悉的桃花眼刹那闯入视线,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惊惶。
“郑聿嘉……”
她带着哭腔喃喃,意识如羽毛般飘散前,最后感知到的是被揽入怀抱的温暖,像回到摇晃的摇篮。
……
车厢内弥漫着未散的寒意与劫后余生的沉寂。
武池从前座探身,目光落在手中,郑聿嘉手机屏幕上那条来自谷音的信息:
「SOS紧急联络」
「我从此大致位置进行了紧急呼叫。
您被我列为紧急联系人,因此会收到这则信息。」
“真是万幸……”
武池声音发干,“还好她把设你为了紧急联系人。”
郑聿嘉在后座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
谷音的侧脸贴在他胸膛,湿发黏在额角,尽管已经裹着工作人员给的毛毯,他仍用车上薄毯仔细覆住他们两人。
他闭眼,记忆汹涌回溯——
那时候,手机震动的瞬间,提示音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胸腔,“SOS紧急联络”这几个字让他险些踩空。
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夜突然浮现:
少女在陌生街角哭得发抖,他找到她时,她把他的衣角都攥得皱巴巴,然后紧紧搂住他。
“要是再走丢怎么办?”他当时近乎强硬地拿过她手机,把自己设为唯一的紧急联系人。
后来她每次换手机,他都会念叨:“别忘了把我设置成紧急联系人。”
她总嫌他啰嗦,觉得不会用上的,但次次都照做。
直到今天。
直到他沿着警报声狂奔。
直到看见她蜷缩着侧躺在台阶上的那一刻。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会真的收到这条信息。
很多年前设置时,他只当是哄那个少女的玩笑。
后来每次换手机后的提醒,也不过是习惯性逗弄她的借口。
而现在警报真的响了。
心脏在肋骨下撞得生疼,像要挣脱胸腔去确认她的安危,连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雾中每道树影都像她蜷缩的身影。
现在。
此刻。
她确实在他怀里呼吸均匀,暖意透过两层毛毯慢慢渗过来,指腹下是她温热的颈动脉,一声声敲击着他在发抖的指尖。
还好。
还好他当年固执地要做她的紧急联系人。
还好他来得及抓住这片差点消散的羽毛。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