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话本先生的路演(二)

张行愿嘱咐了八都几句,提着壶花茶又备了些糕点,义无反顾地往摄政府走去。

她这么干没有必要的理由,纯粹是想给摄政添乱,就像摄政忽然跑来给她添堵一样,种瓜得瓜,她得还给他。

再是,她好奇,她的佛爷老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上摄政府?她当然可以等到晚上再问个明白,可她等不到那个时候,她现在就想知道。

在处理好奇这件事上,她是个急性子。

摄政府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去过,上一次去是为衣茉。一想起这事又绕不开皎双,她骤然惊觉,来到这里所经历的每一件关键又致命的事,都有皎双相随相伴。

原来,他早早就和她生死相依。

他早已经渗透到她的人生里,在她还没回过神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她的生命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这一回不必闯宵禁,她大摇大摆地走在富人区,不时有贵族人家的豪华车马朝她驶来,车夫冷淡地瞅了她一眼,便策马从她的身侧丝滑地经过。

张行愿在摄政府的石狮后逗留了片刻,那晚她和皎双便是在此偷得一瞬的喘息,那晚她一掌心一掌心地淌着惊汗,他丝毫也没有嫌弃,抓起她的手直往他的衣袍上抹。

怕她尴尬,他甚至都不看她,替她擦干了手又重新将她握住,他知道她害怕,知道她紧张。他的体贴总是悄无声息。

她感慨万分,稳了稳心神,她即将要堂堂正正地走进敌人的巢穴。

一想起衣茉,对莲镶则的恨意就涌上心头。

她在门前等了些时候,进去通报的奴仆才耷拉着脸返回来,也不言语,对她招了招手,张行愿便识趣地跟上。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摄政府,颇有种刘姥姥逛大观园的即视感。

别看莲镶则平日出门总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若论排场,还是他最会讲,若论气派,还是他最会装。

与支府不一样,摄政府并不悬挂什么五色经幡,那高耸入云的听风柱,让人扬起头颅也望不到顶,高伟峻拔,与天相接,张行愿想在上面升国旗,让莲镶则见识见识真正的中华儿女。

如果可以,她愿意带他唱响国歌,让他对百姓和国土重燃关怀和热爱。让他不再为了弄权而丧心病狂,让他对人权、政权和神权都充满敬畏。

听风柱上刻满了梵语和巴利语的经文,据说释迦牟尼佛住世时,便是用巴利语弘法。

金漆为经文着色,让一柱经文日日夜夜地闪着金光,从大地升到苍空,这一柱经文耀眼而不刺目,璀璨而不炫丽,时时刻刻用最饱满的精神镇压着邪崇和**。

两道云龙石梯与听风柱相对,通往庄严而瑰丽的正殿,莲镶则若要接待贵客,便是在此。

像张行愿这样的身份,自是不配进入正殿的,可她还是忍不住惊呼——去他的紫禁城!

莲镶则怎么敢,把自己的府邸搞成这个气派,这是帝王才能享用的建筑规格,他是真拿自己当隐形法王了。

胆子真的太大了!是真不把她的皎双放在眼里!

张行愿咬咬牙忍下了这口气,她很想在听风柱下停留片刻,却被奴仆催促着朝边上走。

像她这种身份,只能弯弯绕绕地走些小道。

话又说回来,莲镶则是个白色控,平日酷爱装以素白,他的宅邸亦妆以玉白。许是错觉,张行愿穿行于当中时总觉得自己进入了法王的奢摩宫。

不,大概连法王的奢摩宫,也及不上摄政的摄政府这般清新雅致。白色铃兰和白色桔梗满院满院地盛放,花香在风中蔓开,花就来到了身旁。

张行愿不得不承认,莲镶则是蛮有花品的,但就是人品不行。他选女人的眼光也很独到,可他从不善待那些落在他手中的情人。

衣茉,是否也曾在此赏过花?

张行愿怀念故人,下意识抬起了手,想触摸那铃兰,听得奴仆厉声喝止,便及时把手缩了回去。

书房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法王随着呵斥声走到院落,一眼便瞧见铃兰花下的张行愿。

莲镶则紧随而至,唤过那奴仆问明情况,奴仆带着邀功的心情忠心耿耿地解释了一番,换来莲镶则一个意味不明的责备眼神。

皎双得知未过门的妻子受人指责,心里疼惜得紧,忙上前去,到了她跟前又不得不克制,彬彬有礼地问:“姑娘喜欢铃兰?”

张行愿并不与那奴仆计较,心中并无怨怼,坦坦然迎向垂来的铃兰花朵,“喜欢的,铃兰小巧别致,像人的玲珑心。”

趁莲镶则还落在远处,皎双低语说:“像夫人。”

张行愿不免心慌了一下,下意识瞄了眼莲镶则,当着摄政的面他就敢喊她夫人。

你以为她会责备他吗?不会的,那个不要命,这个也不要命,马上与他狼狈为奸,偷偷摸摸亲亲热热地喊了他一声,“夫君。”

她又和那个与她出生入死的人在一起了。

她又和他顶风作案,暗度陈仓,瞒天过海,随你怎么形容,正因为摄政的禁止,这件事变得妙不可言。

皎双按捺住刺激而又强烈的欢愉,他的指尖碰上那洁白的铃兰时,温柔得像是对挚爱的触摸。

从花瓣上掠过的柔情唤起了她在他怀里的记忆和感受,张行愿不由心头一颤,仿佛已和他躲进铃兰花里水乳交融。

奴仆悻悻然退下,摄政施施然走来。

张行愿转回去向莲镶则行礼时,不经意间瞥了眼皎双,那家伙怎一个邪媚了得,动情的血液正在他的身体里沸腾,淡淡的红在他的笑颜里晕开,像情药在他的灵魂里作祟。

他情根深种,故而魅惑横生。

张行愿眼观鼻鼻观心,管好自己贪色的六根,把手里的茶壶和带来的糕点提起了些,不等摄政发问便报明来意,当然这是假的,“大人今早在茶摊用茶,忽然间走了,我担心是不是我们照顾不周,惹恼了大人。”

莲镶则冷面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张行愿再接再励,“大人先别呵,大人怪罪我们不要紧,可千万别饿坏了身子,先吃点啊?别和自己的安康过不去。”

呵,这么关心他?

莲镶则一个字都不相信,“只为这个?”

张行愿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大人权势滔天,我可不敢得罪了大人,怕大人怪罪,赶紧就来献殷勤了。不知道佛爷在,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我要不先退下?”

圣宫那位看不够爱妻,怕她真跑了,忙开口说:“姑娘来得正是时候,请别急着退下。”

张行愿怔了怔,觉得圣宫这位是愈发不把摄政放在眼里了,想起那听风柱和云龙石梯,又觉得还是摄政的胆子更过分,她于是没了顾虑,旁若无人地问:“怎么说?”

佛爷说:“我正和摄政商议一事,想听听姑娘的看法,所以才让摄政派人把你领来。”

原来是法王老公放她进来的。

张行愿按捺住想笑的心情,一脸懵懂问:“什么事情需要借鉴我的看法?”

莲镶则看不惯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儿,冷声说:“你的看法向来与旁人不同,我觉得听听也无妨,才同意让人把你领来。佛爷想移风易俗,让舍离国的女子从此出嫁无需再随改夫姓。”

张行愿不假思索说:“那很进步了,越快执行越好。”

莲镶则略感意外,随之轻声责备,“别光顾着拍马屁,这是大事,你深思熟虑再作答。”

张行愿抿着嘴摇摇头表示冤枉,“我没拍马屁呀,马屁出在马身上,我怎么敢对佛爷动这个主意,这不是侮辱佛爷吗?”

好你个张行愿!说话粗俗就算了,还挖坑埋人!

莲镶则被她摆了一道,剑眉轻锁,挺直了身板试图挽尊,“能随改夫姓,女子便能摆脱出身,改变命运,岂非更好?”

张行愿不懂,“譬如?怎么个好法?”

莲镶则带着一身的优越感说:“譬如你,如若能嫁入摄政府,随改夫姓后,再也不会有人拿你的出身说三道四,从此摄政府便是你唯一的出身,也是你最好的前程。”

他很骄傲,骄傲到不必拿身旁的人当回事就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丝毫没注意到近前的法王脸色骤变。

张行愿却是在意得很,知道她的夫君正在吃一些没有必要的飞醋,直截了当说:“首先,我断不会嫁入摄政府;其次,人不应该以自己的出身为耻,以自己的出身为耻,便是以自己的父母为耻,这是忘本做派,不符合我的处世准则;最后,我必须着重说明,我对自己的出身相当满意,不需要换个谁的姓氏来替我遮羞,我无羞可遮。”

皎双听得出神,情不自禁地又去触摸那洁白的铃兰,他摊开了手,将其中一朵轻握在掌心,像与情人相互依偎。

很想亲近她,只能借花寄情了。

莲镶则若有所思地听着,她又道出一番他从没想过的理论,“就算你不以出身为耻,难道你就不想得到一个更好的出身?你的出身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

张行愿坚定地说:“我不骄傲,正如我不自卑,我不卑不亢。”

她扭头对皎双说:“佛爷,如果这个陋俗真的能摒弃,那真是舍离国女子的一大幸事,希望可以实现,我人微言轻,不能代表所有舍离国的女子,但我作为我,非常感谢你。”

莲镶则受了冷落,心里头有种说不上的不痛快,便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态度,“自不量力,小叶依靠粗枝,粗枝依靠大树。”

张行愿反驳,“树无枝则朽,枝无叶则枯,相互扶持而已,何必自视甚高。”

莲镶则被批得哑口无言,只能固守沉默。

皎双抚摸着掌中铃兰,无比温柔地说:“姑娘蕙质兰心。”

这是他对她的承诺,也是他对世人的承诺,他必定会办成,不论前方有多少阻碍。

只是张行愿不明白,他怎么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来。

算了,今晚再问个明白,张行愿作势要走,“小的不妨碍佛爷和大人商谈政事,小的先告退,这壶花茶和这些茶点,还请佛爷和大人笑纳。”

皎双接过了茶点,“多谢姑娘布施。”

张行愿瞄了瞄莲镶则,他正眼神犀利地打量着她,并没有要接过茶壶的意思,那她怎么带来就怎么带回去罢,欠了欠身,她掉头要走。

“站住,我还有话要问你。”莲镶则招了招手,便有暗藏的护卫箭步冲来。

“送佛爷回去。”

一声令下,皎双便不得不离开。

他不敢多看她一眼,怕多看她一眼,心里的留恋就将她推下了黄泉,只能抓紧那些她带来的茶点,若无其事地迈步离去。

他放心不下她独留虎穴,可她今儿是一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样子,他又倍感欣慰。

他相信她能毫发无损地回到夜里与他相会。

“跟上。”莲镶则霸道地撂下一句,随即转身踱回书房。

张行愿紧跟上去,走进书房后眼珠子露骨地朝四下打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之心。

莲镶则等她围观得差不多了,才揭起面前的茶盏盖,“过来斟茶。”

张行愿提着茶壶走到他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替他斟茶,“大人请用。”

莲镶则却是一点儿也不请用,命人斟茶又不吃茶,只是随心所欲地端详她,审视她,茶翁之意不在茶,茶里茶气只为把人骗到近前来打量。

他想看透她,看懂她,但是他做不到。

他冷不丁说:“张行愿,摄政府是一棵大树,能容你在此栖息,你愿意飞上这个枝头吗?”

哈,跟她搞抽象?

张行愿简直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不会真想娶她吧?

他在她面前可是提了好多遍,摄政府是她最好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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