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北巷的侧门被砸的几乎变形,景言连忙起身过去,拉开闸木。
只见贴着门扉外,站立一位身形丰满的中年妇女,头绾方巾,体格健美,手里还紧握一把亮锃锃的杀猪刀,不怒而威,在她身后,还聚集了不少围观等热闹的人。
妇女甫一开口中气十足,令人不寒而栗,“时重呢,告诉我时重在哪?”
景言眉骨轻挑,脑海不由自主闪过关于“母老虎”三个字,他抱臂倚住门栏,奇怪道:“前辈该是弄错了吧,找人的话应去前厅,这里是后阁。”
“前厅我已去过,没找到人,但却顺道听说了一桩趣事,昨日就是在你们这里,有个毛头小子不仅骗人还坑财,耍得时重当众丢尽脸面,以至如今离家出走,一夜不归……”
那妇女提刀的手紧了紧,眼神威巡一周,重又落回景言身上,“所以他们说的那个人,就是你?”
目光自刀刃寒光向上,划过她威慑的容颜,景言只能心虚地爆出几声干笑,未及编织好言转圜,只见那妇女忽猛地上探一步,嗑瓜子的围观群众齐齐一声轻呼。
景言顿时身体僵硬,被逼向后极力仰头,贴住门板。
谁料那妇女贴近,仔细瞅了瞅他,只蹙眉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这难道是空境盛行的打招呼方式吗?还是说,他真的长了一张大众脸?
后半段猜测在景言脑海一闪而过,但很快被他及有自知之明的,彻底否决。
“见过,肯定见过,难怪我第一眼看见前辈,就觉得面善。”
一边小心翼翼拨开抵在他下半身,不可言喻某处的那把刀,一边趁妇女思索空隙,景言抓住机会滑出桎梏。
成功避退穆清身旁时,深呼口气,像获得了某种安全感。
他恢复淡然姿态,冲那妇女道:“前辈如果是来此寻夫的,我能以新任话楼之主的身份保证,人确不在此,倘若前辈是来替昨日之事讨个说法的,那么我现就之前的鲁莽行径郑重道歉,并且承诺,可以补偿时重前辈的所有损失。”
那妇女反应平淡,像在瞧他究竟能耍什么把戏,于是顺话问道:“补偿,你能如何补偿?”
话音才落,立在一旁的穆清就感觉袖摆,被人轻轻拽了几下。
原本她正事不关己的聆听前方动静,以及身边人如何大放厥词,一道清润男声随动作而下,落在耳边,刻意压低后,稍显磁沉,“穆姑娘,有银子吗?”
既然整座富丽话楼都属于他景言了,那么雇主取钱,天经地义。
原来他打的是这般主意。
白纱束眼的面容仰起,穆清才意识到,一直以来,景言可能误会了什么,缓缓偏头,她忽而极正经地吐出几个字,“话楼没钱。”
这般荒唐的回复,景言能信才怪,索性头压得更低,“俗话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这种时候了,帮帮忙。”
潮湿气息更近一分扑在耳边,像沾染晨露的鸟羽拂过,温热而轻痒。
穆清稍不自在向后闪侧,长睫颤动,朱唇微启,又难掩实诚冲他摇头,“真的,没钱。”
景言夹带疑惑的表情彻底陷入迷茫,刚想仔细盘问,三楼之上,突然爆发一连串来自流玥的恐怖惊呼——
“不好啦不好啦,你家大黄离家出走啦!”
—
“世界之大我想去看看,哼没错,千万别找我,也别妄想能找到我。”
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连刁钻里带点小自负的语气,也确像出自有思之口,这就是流玥在房间里唯一找到,疑似有思离家出走的证据。
景言手捏纸条,高挑眉尾轻念一遍,冷漠须臾,忽而不可思议咧开嘴笑了,倒叫流玥看得一身鸡皮疙瘩,毛骨悚然。
她后退一步,扯住穆清的衣角,小声嘀咕,“姐姐,他莫不是给急疯了吧。”
笑容渐收,景言将白纸黑字的纸条垂直摊开,幽幽转向她们,道:“你可见过天底下有狗会写毛笔字的吗,还是连绵狂草?”
流玥被问得怔愣,才反应过来双手拍掌:“对哦!”
景言摇头暗叹,斜角门扉处,当听见“连绵狂草”几个字,被短暂遗忘的中年妇女耳廓微动,遽然几个快步冲上前,一把夺走景言指尖的字条,待正眼确认过什么,眉头微不可察一皱。
她沉下语气,道:“这是时重的笔迹。”
景言噎了一秒,质疑问:“你确定?”
妇女没有答话,直接回以一个威慑的抬眸,景言当即自动闭嘴,随后神思联动,倒为如今这一系列的连锁事件而哭笑不得扶额。
所以有思哪里是离家出走,这分明就是被绑票了呀!
既然昨日敢招惹时重,景言就不担心拔下老虎胡子的后果,实际他早想好,待成为话楼楼主便以财生和,有大把的银子收,量时重也不会再拿他们怎样。
但没想到,不过耽误几个时辰而已,像时重这样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处事行径仍犹如稚童,这么冲动不禁逗。
回想当日初见有思,他那眼冒金光的垂涎表情,如今彻底狗入虎口,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可空境之大,一人一狗该从何找起?
虽说有仙族的天地追踪术,但对气息融于自然且法力深不可测的时重来说,显然同于虚设,更遑论他连有思一起,故意隐藏踪迹的话。
也许目睹够了他的头疼缄默,斜侧方倏而响起一句,“如果你有办法找到他们,我可替时重答应你,昨日恩怨一笔勾销。”
景言瞬即抬头,双眼晶亮投向那豪气放言的妇女,接道:“这可是前辈说的。”
接而他打个响指,吓了所有人一跳,脸上一扫方才愁闷,整个云朗风清,仿若刚那么久的无奈姿态都只是伪装,为的就是当下这刻。
穆清再次体会到此人黠滑、实难捉摸之际,就感觉鼻尖微微拂过清风,一个清脆响指点在眼前,随后头顶传来道越发熟悉的清润笑音。
“穆姑娘,该叫你家落落起床干活了。”
—
崇吾一脉的乐游山,南望昆仑,西望大泽,据传上古时期由山神英招司之,丘水从此流出,滋养帝之平圃,其阳多丹粟,藏美玉琅轩。
后来英招陨落,不知多少万年,有人途径此处偶见晶石玉液,蕴朝露而生,可引仙泉异常珍稀,仙帝得知后便派山神重辟此山,后来仙泉建成,附落大大小小的仙台亭宇,雕栏玉砌,美轮美奂。
美境在景言脑中仍历历在目,与眼下荒杂败落,泥流遍地,一脚下去不知深浅的样状,实在大相径庭。
看来,空境里的时空确与现今外界不同,最初所入目睹的凡间景色,大概只是时间重塑后的表象,实际无论人也好,物也罢,都更像停留在了上古时期。
景言一边爬坡一边观察,山路荫蔽露重,陡滑崎岖,落落在最前方打头阵,中年妇女、穆清依次随之。
如若不是落落与旁者言语不通,穆清其实不必走这一遭,流玥原不放心欲跟随,想了想后,被她摇头劝阻,“先送酒,莫让前辈等急,放心我不会有事。”
毕竟,这远算不上她走过最难的路。
三人继续一深一浅行走,林深日蔽,狭路多潮苔青石,前头那妇女没留意脚跟带了几下,青石滚落,穆清恰好踩上去,几番脚底顿滑失去平衡,堪堪稳住身体。
一阵清风忽而越过,穆清听见景言不知何时窜到前头,“前辈实不相瞒,我这个人呢自小怕黑,前头光亮,不如咱两换换位置吧。”
他不故意拿腔作调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倒殷切诚恳,让人难以拒绝,那妇女并未多做计较,很快转身向下。
经过穆清身边时,倏而停顿,随即穆清听得她一声低笑,有些莫名其妙。
山腰再往上的路途竟然平顺了许多,终于快绕到山顶阳面,几块巍峨巉岩突兀地横亘在山缝密林之间,阻隔了必经之路,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杰作并非天造,而是人为。
落落这时回头,半空中嘤叫几下,景言跟着转身问道,“它说了什么?”
穆清如实回答,“人就在前面。”
那没办法了,不得不将这几块巉岩挪开,景言右臂半抬掐出仙术,指尖很快闪耀一道蓝光,没等划出,被后方妇女轻飘飘打断,“省点气力吧,会些术法也不经你这一路造的,等会还打草惊蛇。”
穆清未及细细琢磨她的话,但听大概意思,明显是要亲自出手。
景言自不遑多让,收起灵力闪至旁边,欣欣然抱臂起来观望,只瞧那妇女十分淡定曲起右手五指,才使出不到五分气法,周身神力已经震荡,于空中聚形成一方苍劲而雾白的手掌,巨大巉岩摇摇欲坠,被那手掌牢牢一抓,顷刻间化为碎石尘土。
待烟消尘散,朦胧的视野逐渐开阔,景言几步上前,被映入眼帘的天地惊愕不已。
他们分明一路绕山径而行,现如今,却处于一座几乎悬空的浮山之巅,倒锥型耸入云霄,四周重山环绕,峡道毗连,瀑布湍涌而飞流万丈,向上是广袤碧天、浩瀚云海,向下是幽谷深涧、千仞悬崖!
山中密树环绕,抱拥一方天光映照的莲池神境!
朵朵清莲无泥出化,仙姿天然,泉水则如凤凰之羽色彩斑斓,而每一分涟漪涌动,都蕴含难以想象的浓厚灵力,比之后来的玉髓仙泉,甚至九重天上的碧落瑶池,皆可谓远胜千筹。
景言看得入神,不禁双唇翕动,“这是……”
“浮梦池。”那妇女喃喃接道,瞧神情,也萌生几分意外震惊。
想不到,除去昆仑山上那一条登顶山梯外,竟还有这样一条隐秘之路,可以通往浮梦池。
景言想起来,第一次遇见时重那天,他就曾提到这个地方,说什么刚刚醒来,记忆都丢了……
到底什么意思?
这般思索的时候,他已率先迈出草径树影,行至视界更开阔的平地处,然后一眼瞅见斜侧几米外的池岩边,两道背对而坐一高一矮的身影。
巨石崩碎,听闻异响警惕回头的时重,恰与景言四目相对。
后者才继续往前一步,那头,时重已经飞快起身贴近灵池,双臂强硬地架起有思,眼看就往水中扔,“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把它扔下去。”
景言立即顿住脚步,双手向前平举,示意他别冲动。
一边没忍住好奇,自言自语地低喃道:“扔下去会怎样,难不成,变成一朵莲花吗?”
他完全出于缓和紧张的玩笑语气。
但没想到,余光里,自身后拐出的穆清,居然正儿八经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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