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夕曛 第 17 章

乔王府的豫园修缮完毕,游园会盛大而隆重。亭台楼阁、流水小桥,晚春之时,林荫环绕。

园侧有一如镜般清澈光滑的天池,名曰白沙湖,七王爷特意命人在湖面上修葺了一个水上戏台,供今日游园会的来客一同欣赏美人艳舞。

“稍后我们伺机行动,尽量不要整出太大动静。”

戚冰冷冷瞥了他一眼:“不能动手。”

甘六的恼怒还没找到支点就被江肆七打断了。

“少宗主说的对,甘师兄,今日……人多眼杂,不便于抽身。”江肆七轻声细语,“更何况金主没有明确指示我们动手,不得轻举妄动。”

“这里没你发言的地方。自己暴露身份,差点死。换做我和戚冰早完成任务了。”

甘六啧了声,翻了个白眼。

江肆七微低着头,面对甘六的责骂,只沉默。

戚冰眸光暗沉,盯着甘六看了好一会儿,才冷声道:“世人以烧水论成败者,曰锅小则快,锅大则慢。格局不一,你拿什么同他论输赢?”

“……”

她顿了顿,收回眼色:“江肆七是我的人,自然只能我来评价。何况他爆发力强,谦逊虚心,仅训练了半个月,能做到此般境界,这点,是你绝对比不上的。”

“少宗主莫要高抬,是小人行事粗莽不慎,才暴露了身份。甘师兄是宗门翘楚,小人怎敢贸然相比。少宗主莫要责怪甘师兄了。”江肆七低眉垂眸,“小人还有诸多需要历练之地,只求跟着少宗主惩恶扬善,誓死追随少宗主罢了。”

闻言,三句不离“少宗主”,甘六一股醋意炸上头:“打住!会说话不会说话都别说了,没人当你是哑巴。”

说罢不解气,扭头冲戚冰:“还有你,我们是来做客的,你老跟人家侍卫说话,什么居心啊你?!”

“……”

-

白沙湖畔,戏台开幕,傍晚的橙黄色夕阳,归雁盘旋在湖上,三五个身着素雅白衣群的舞女款款登上戏台。台下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戚冰形单影只,不喝酒也不同人交谈,在一群看客里格格不入。

“冉小兄弟,似乎对我府上这些舞女不感兴趣?”

她猛一回头,见乔相晟的凉薄神色:“怎么,不近女色?”

“世子说笑了,云想衣裳花想容,世人皆好。只是这美色,终有失去宠幸之日,烟消云散,归于平淡。”

乔相晟在一旁落座,笑道:“且莫如此悲观,这美人呢,就像花一样,绽放便是为了供人玩赏,凋落便失了宠幸的价值。这朵凋落了,还有别的花正直花期。花开不完,也看不完。何不享受这一过程?”

她没有作答,此刻,华灯初上,夜幕来临,伴随着丝竹管弦之声,众人哗然。

“压轴戏来了!”

她往台上看去,见林夭身着艳红色长裙从天而降,眼波妩媚动人,精致的花钿在额间绽放一朵妖艳的红玫,带刺却让人忍不住去采颉。她抿了口茶水,不明白为什么……

心跳开始加速了,好似患了心疾。

台上所有的舞女都黯然失色,就连台下的花,台上的月,都纷纷淡去光泽,光点聚焦在她身上,犹如天仙不可亵渎。可就是这不可亵渎的天仙,可以在她面前毫无形象地歇斯怒吼,毫无顾虑地哭闹。光鲜亮丽的舞姬是她,柔弱不能自理的柳弦是她,可爱俏皮爱哭的小馋猫是她,城府阴险有心机的谍者林夭也是她。

她抚摸着右手那处咬痕,云港客栈的情景历历在目。疤痕祛不掉了,她竟没有感到一丝遗憾或是生气,反倒庆幸那日没有甩开她,让她留下这么个印记。

即便是,此人变化多端,难以揣测,不知何为真实的她。

即便是,此人行事乖张,直来直去,三番五次伤她的心。

即便是,此人恣意生长,艳然盛放,却不容许谁来采颉。

一曲明月艳人舞后,台下早已赞不绝口:“不愧是圣上送给王爷的舞姬,绝非凡品呐!”

“这不就对了,”乔相晟绕有兴趣看着戚冰,“这花,要在盛开的时候观赏,若你不闻不问,便失去了价值。”

她微微垂头,沉默了一会儿:“若我,只要一朵呢?”

乔相晟并不关心她要几朵。

反正天下花花草草,只要他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玩玩而已,腻了便丢了。

这话,倒是被江肆七听了去。他愣了愣,又看了一眼舞姬,忽然明白了什么。

柳弦款款走上前来,妩媚的眼神忘却人间烟火,带着众舞女向台下行礼。

突然从水下传来一声巨响,顷刻间,戏台炸了。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四面八方跳出五六个黑衣客,将众人围住。台下瞬间乱成一锅粥。

“有刺客!”“保护王爷!”“快撤离!”

而戚冰直觉这批人同之前袭击林夭的是同一批,此番亦是冲着林夭而来,控制台下只是声东击西。

都城靠北,虽然入春,但水下如冰般刺骨。尽管如此,混乱之时,戚冰愣是一秒没耽搁。

嘶,真冷啊。

没有了内力护体,她才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原来失去内力的人,当真如甘六所说,便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都尚且如此,林夭呢?

从前的她是无比的冷酷无情,摒弃一切杂念,甚至认为情谊是世间最廉价的东西。

一直到遇见了林夭,让她只有杀戮的生存突然出现了一道彩虹。她的热情就像太阳,无论戚冰接不接受,都始终照亮着她。

当杀手这么多年,杀了无数人,竟是第一次,害怕一个人的死亡。

戏台下是一个斜坡,斜坡下是目不可测的深度。

夜色和湖水都一样,很凉,很深,压缩着她快要耗尽的最后一口气。

没有找到。

逐渐的,视线开始模糊,耳朵里只剩下朦朦胧胧的水波声,这声音也在殆尽。

依旧没有找到。

她似乎蒸发在这白沙湖中,是虚无缥缈的影子,来人间走一遍,不太满意,便头亦不回地离开。越是往下,窒息感便如寒冰般扼住她的命门,意识愈发模糊。

就在快要失去最后一丝光明时,看到那一角红色裙裾,飘然在水里。

林夭半睁着眼,在深渊里无限坠落,眼里看不到光泽。

似乎有一股力量拽着她前行,奔赴而去,抱住了她。相拥那瞬间,有一种归宿感和安稳感在她心里油然。裙裾在水里飘然。好似,抱住了全世界。

“若是殉职于此,能与你共葬,此生倒也无憾了……”

随后隐约感觉有人拉住她,不确定,便失去了意识。

-

再次拥有意识时,戚冰正躺在客院的卧房里。身侧没有人,只有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

她醒来,心脏猛地一抽,便翻身跑了出去,迎面撞上来送汤的江肆七,没站稳,被抱了个满怀,热汤随之撒了一地。

“少宗主!你醒啦?”江肆七满眼是欣喜,顾不得被烫伤的手,连忙将戚冰扶起,“大夫说了,好在溺水时间不长,醒了就好……”

“柳姑娘呢?”

“柳姑娘在东院的厢阁里,世子殿下亲自照顾。”天还很凉,江肆七说话间就已经将自己的棉衣给她披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换过了:“我衣服,谁换的?”

“是小人换的。”江肆七尴尬地垂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毕竟王府内除了金主无人知晓少宗主是女儿身,若是交给其他人,怕会暴露身份引起怀疑……意识到问题后,又迅速摆手解释,“不过不是您想的那样,小人是闭着眼睛给您换的……”

戚冰没等他说完便朝东院奔去。跑了一段距离,没见江肆七追上来,倒被甘六拦住了:

“好不容易醒过来!你就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啊?!”

她皱眉:“她不能在乔相晟手里。”

“东院是人能随便进的吗?你跟着我,我才能想办法带你进去!”

她一愣,甘六见状继续嗔怪:“还说我行事鲁莽,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哪里比我冷静?”

或许真是大难刚过,身子还很虚,戚冰感到疲惫,听甘六这么说,倒真冷静下来了。

“乔世子有意娶柳姑娘做侧夫人,你是她的救命恩人,照此,待他回来,应该会让你进去看望她……”甘六直接无视她的愤怒,“金主的私事,管不得。”

江肆七赶过来,便听甘六语气一转:“我好不容易把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啊?”

戚冰半疑:“你救的我?”

江肆七看了甘六一眼,忙道:“是。当时情况紧急,见您跳下水,甘师兄也跳了去,才把您和柳弦姑娘救了上来。”

“真不能理解你,一个舞姬而已,跟我们没有半毛钱关系,你救她干嘛!你自己什么情况不知道么?内力都没有的人跑去逞强,要不是我你早淹死了!”

她沉默须臾,缓缓开口:“她曾救过你我二人一命,在邵北战场上。”

-

那晚,他二人成功刺杀看守战俘的北冥**官,军营里便离奇失火。

二人身份暴露,为躲避追击,分头逃跑。

戚冰无意间闯进了一个医帐,万幸的是里面只有个姑娘在休息。她掐住医女的脖子并狠声威胁:“你若敢出声,我便屠你全族!”

医女被吓出一身汗,浑身哆嗦着,没有出声。

外面的巡逻兵发现这里的异样,要进入帐篷抓叛贼,戚冰情急之下,翻身上榻躲进了医女的被窝里。

医女朝外面喊:“谁在外面?”

“林大夫,营中有叛贼在逃,请允许我进入察看。”

戚冰心提到了嗓子眼,摸着匕首,若是这医女要供出她,她便立刻封她喉。

“这里没有叛贼。”

“林大夫,叛贼在逃,公平起见,我还是要进入查看。”

医女怒道:“都说了这里没有叛贼!而且我什么也没穿!你有没有点礼貌!给我滚远点!”

外面那个巡逻兵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待外面平静下来,戚冰才出来。医女却并没有哭着求饶或者有什么别的举动,而是淡定地披上衣服,戴上帏帽。

戚冰狐疑地盯着她好一会儿,手里的匕首愈攥愈紧。

“你不必警惕,我不会供出你,更不会杀了你。”医女淡然道。

她反问:“你不怕我杀了你?”

医女没有停止手下的动作:“你若要杀我,方才在被窝里就可以动手。而且你觉得,你杀了我,吃亏的会是谁?”

说的没错,如今她是人质,可以挟持。若杀了人质,便是鱼死网破。医女递给她一顶黑色帏帽:“走,带你出去。”

她警惕:“为何帮我?”

“谢你不杀之恩。”医女借微光看清了戚冰的脸,明显一怔,竟说出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奇变偶不变?”

“什么鸡变狗不变?”戚冰迅速拿刀抵住她的脖颈,“少废话,带路。”

“你当真不知?”医女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那……宫廷玉液酒?”

她见戚冰没反应,越说越急,说出一大堆令人费解的话。戚冰总结下来,大概就是,这医女饿了……

“你若想喝酒吃鸡肉,不急这一时。若还在此磨蹭,休怪我刀剑无眼。”戚冰平平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那寒刃就要划破她的脖子。

医女叹口气,将她带到和甘六相约的地方。甘六脱困后已经在此等候,见到医女也是拔刀准备杀人灭口,被戚冰制止。她心知营地动乱的始作俑者便是面前这二人,看了二人一眼,并没有任何表示,话也没有多说,便转身准备离去。

晨风吹动医女的帏帽,那张脸在风里暴露出来,美得令人一颤。

甘六一愣,竟拉住医女的衣摆:“阿姊?”

医女回眸,看向他:“公子,在叫谁?”

甘六拱手:“认错了,见谅。”

-

甘六自舞勺之年便一直在柳叶宗,如今十余年,却从未听他提及过自己有个姐姐。

如此一想,倒还真有些奇怪。

甘六被她盯得发毛:“看我干嘛?喜欢我啊?我知道哥的魅力还是很大的,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你要以身相许,我倒也能勉强答应——”

戚冰无情打断道:“我不是青丘的狐狸,有恩不会必报。救我之人若真是你,我在此谢过便是。”

“柳叶宗最大的禁忌,你应该最清楚。”她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开这般玩笑,只会自取其辱。且莫说你我二人现下是搭档,倘若有朝一日你背叛了柳叶宗,我亦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甘六:“你清高,你了不起。”

戚冰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倒只有甘六,目光从愤到愣,最后成了呆滞。

江肆七提醒了一声,甘六方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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