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冰吩咐中堂弟子清理了残骸后,便顾不得检查门中损失,按照原计划去了明阳山石窟庙,把江肆七和林夭接回柳叶宗,安置在了白虎阁。
“此次他为柳叶宗作出很大的贡献,是宗门的英雄。在下定当全力以赴救治。”
白虎阁密室内,山奈神情有些复杂地看向那棺木里的女子:“只是此女子已死……宗主为何不将她厚葬,反而藏于我阁中?”
“你且专心治疗江肆七。”戚冰看向灵柩里的人,眸光微转,“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只是时机还未成熟,她还不能露面。”
“宗主的意思是,此人是假死?”
戚冰眸光一凛:“身为白虎阁大弟子,你难道看不出么?”
山奈拱手听命:“宗主的私事,在下不敢妄自揣度。只是,宗主这般做,只怕是……”
“只怕什么?”
山奈对上那冷眸,不敢对视,垂首回避:“在下不敢。”
密室外,有心腹禀报:“大师兄,云长老来了。”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密室,云舟手里拿着药包,小小的身影正在外等候。见二人出来,便将药包递去:“朱雀阁库房未被烧毁,剩下的翎羽草都在这了。”
“万幸。”山奈接过,“鄙人一定竭尽全力救人。”
云舟应一声,转头看着戚冰的眼睛,缓缓道:“宗主,此番歼灭敌军,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云长老是不是也觉得,此番收复失地,有些过于顺利了?”
云舟微微点头,目光灼灼,看来宗主心里有数。虽然事情看起来已经结束,但总觉着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
几人一并沉默。
“中堂弟子清理的残骸皆已经运出山谷,但只有四千余具。”云舟顿了顿,掀眸道,“有一千左右漏网之鱼,是否继续追杀?”
这一千余人在她的意料之中,只道一句“不必”,便拱手道谢:“云长老为中堂弟子贡献丰厚,我无以为报。剩下的便交由我们,只待早日铲除外敌,还柳叶宗清静。”
“我来此地,还有件事要告知。”云舟颔首道,“裘鸢已经走了。”
戚冰微微一愣:“走便走了,不必告诉我。”
“来过柳叶宗之人,要么留下,要么死。你不拦她,是想留她一条活路,可见你对她并无恨意。”
一针见血,倒让她无法接下去。戚冰沉默半晌,“毕竟,她也为之赎罪了。江湖故人,缘聚缘散,留条后路总是好的。”
不过萍水相逢的过客,曾经并肩同行。既然命数不认可这个朋友,那便放下执念,各走各路,江湖不见罢。
“宗主还是那般淡然。”云舟面容严肃,“但这份心境,于你而言是否心安,希望你明了。”
戚冰拱手:“长老肺腑,在下心知。”
云舟拱手还礼,便只身离开。
望着少年单薄的身影,二人皆叹命运多舛,变数无常。
“若是没有这场浩劫,夜川阁主与云长老,还在对茶烹弈。”戚冰叹。
山奈:“……对弈烹茶。”
戚冰顿了顿,无奈笑笑。
山奈望着那天际的雾色,怅然道:“朱雀阁原本人就不多,是四阁里最冷清的罗雀之地,如今只剩云长老一人了。不知这茫茫余生,还有多少孤寂相伴左右。”
是啊,天赋和重任总是让身边的人忘却,他也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大难之后,云舟在朱雀阁各处都挂上了占风铎,每风过,都清脆作响。
被大火烧烬的禅室已经被重新翻修过,坍塌的东墙上方被打通成通云窗,但似乎空气中还残留着那滚滚浓烟味,让人迟迟无法释怀。
夜川的尸首被埋没在那一方老东墙下,挖不出,也不忍心挖出。云舟在此修葺了一方墓冢,一只只白色的香烛被点燃,在禅室里摆了一圈又一圈。
风过,烛火摇曳。风中带着香灰,拂过少年的头发,像在轻轻抚摸。
云舟笑,看着香灰和纸钱一齐随风穿过通云窗,它们都在挥手,是告别,也是重逢。
云舟将禅室划为朱雀阁禁地,锁上门的刹那,又觉得没必要。是啊,朱雀阁内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了,还锁什么门呢……想着,又将锁打开,连锁带钥匙一并丢弃了。
阁楼顶上,那方木桌已经生了一层灰,茶具和棋盘都还和那日一样,待在原位。谁也没想到,那次竟是他二人最后一次对坐烹茶。
一阵风过,占风铎阵阵响,悦耳动听。
他久久凝望着占风铎,唇角现出一抹轻笑。
“久违。”
至此,一淡人,一茶棋,流云归鸟,山茫白雾。
山奈闭门足足一天一夜,用翎羽草和金针为江肆七修复经脉,出来时面色苍白,让人生怕救活一个又累死一个。
“鄙人已经为肆七兄修复好了断裂的经脉,命是保住了。只不过,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为何?”
“他受伤时间太久,已经错过了疗伤的最佳时机,此时若是用蓄脉草强行唤起内力,只会让身体承受不住,从而爆体而亡。”山奈无奈道。
戚冰心一紧:“那要如何做?”
山奈摇头:“能救活他的唯一方法,唯有废去其武格,这样他日后还能继续做一个普通人。”
戚冰扼腕叹息:“这样,他日后就只能是个废人,让他如何继续待在柳叶宗?重新到后勤生灶做饭么?”
山奈垂头丧气:“在下无能——”
“山奈啊,你这话听何人所言?”闻言,见白术自阁外款款走来,“你也知道此人乃宗主心腹,若非为师及时赶回,你岂不是真要废了那江肆七?”
“师父,您有办法?”
“方法自然有,只要这孩子自己还有求生欲。”白术在一旁书架上翻翻找找,翻出一本医书丢给山奈:“自己好好瞧瞧,温故而知新。不是让你再学一遍,才发现书中知识全是新的。”
山奈尴尬挠头,翻开那书卷,细细查找,并没有找到白术说的办法。心疑,合上书,见那书封上赫然写着“奇草七经”。
“师父,您给我的是本药经,并没有您方才所说的——”话音未落,白术便又是一本医书丢给他,打断他的话:“拿错了,是这本。”
封皮上,赫然写着“万目术卷”,这是次要的。主要在那封皮上贴着醒目的黄色封条。山奈大惊,医书顿时变成烫手山芋:“师父!这是药王殿的**!”
只见白术若无其事,脸上挂着淡笑:“药王殿几百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如今只有柳叶宗白虎阁。开卷有益,药王殿的**,在白虎阁,只要合理运用,自然就不是**。”
戚冰默默窥穿一切,只在心里一面庆幸,一面替药王殿的祖师爷们默哀,师门不幸,出了这么个“倒反天罡”的后人,不知是福是祸……
山奈硬着头皮翻开来:“……脉损而功破,渡气相复,而同气者为之……”
那书上的意思是,修习同属性心法之人,可借传渡内力以修复经脉受损之人的内功。但因为此法对于普通人来讲,风险实在太大,所以被祖先一刀切,禁用了。
“我知道了!”山奈惊呼,“肆七兄修习的是什么心法?”
白术一巴掌呼在山奈脑门上:“咋咋呼呼,你未来可是一阁之主,能不能沉稳点?”
戚冰看着不沉稳的师父和不沉稳的徒弟,将话题拉回:“苦雪心经,第四层。”
“嘶——”白术叹,“寒系内功……”
“我来。”戚冰眸光坚毅道,“既然他是为护我柳叶宗而伤至此,我身当宗主,自要以身作则。”
“渡内力极其耗神,且稍不注意就容易走火入魔,极其风险。宗主,中堂弟子修习的几乎都是苦雪心经,此事,还是交给下人做吧。”
“你也说极其风险,若是下人把握不住度量,岂非白白折损?”戚冰瞥了山奈一眼,毅然决然,“我心已决,任何人不得阻拦。”
师徒俩相视,眼神沟通无果后,山奈妥协:“既然如此,宗主,请吧。”
戚冰看向白术,只见白术面带愁容,便直接忽略过去:“我需要一味药,不知药库内是否有?”
白术回过神:“天下之药草,无我白虎阁药库不有。你想要什么?”
“龙涎草。”
山奈闻言面色一变,看向白术,只见师父面不改色,似乎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便径直领戚冰去了药库。
渡内力的过程极其痛苦,需要人全神贯注,重兵把守三天三夜。稍有差池,便会导致走火入魔,两人都会死。
戚冰此番做事毅然决然,亲自出马为救江肆七渡内力,门中很快便传开。有说宗主大义凛然,舍命救战友,其心胸不可度量。也有人说一些不太好听的风言风语。
那传谣之人很快就遭到了其余人的围殴。自那场大战后,戚冰一招解决三千鬼面人,门中子弟绝大部分都对这宗主产生发自肺腑的崇拜之意,自是容不得有人背后诋毁他们心中的偶像。
被围殴之人拒不悔改,据闻此人也是此前门中逃脱未遂之人。自从叛逃被抓后,在门中更是无恶不作,作奸犯科,搬弄是非,徇私舞弊,拉帮结派,恃强凌弱,秽乱门风。此人也是曾经跟着刘管事霸凌江肆七的一人,只是后来刘管事“改邪归正”,那人没了靠山,消停了一段时间,又继续作妖。
甘六得知此事后,一怒之下将那逆贼砍了,丢进乱葬谷里。
“还有多少耗子屎,只要是我没发现的,欢迎各位弟兄们检举,若情况属实,赏银百两。徇私舞弊的,连坐绞刑。”
甘六这策略一出,门中便再无为非作歹之人。
柳叶宗历此大难,人少了一半,看起来着实萧条了不少。这几日宗主戚冰不在中堂,在甘六的带领督促下,运行也逐渐步入正轨。只是,单子少了,日子也愈发空闲了。
后山野林里,大雨滂薄,暗紫色束身装的身影正酣畅舞剑,将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这场雨里。剑刃伴着雨水起舞,踩过坑洼,激起一丈高的泥水。
大雨浇透侠客的全身,雨水混着汗,顺着那贵气的下颚线滑落。
后脖颈上,雨水浸透的皮肤下,逐渐显露出一片黑色莲花状的刺青。
白虎阁内,戚冰渡内力的最后一日,圆满且顺利地度过。
江肆七如期苏醒,身上的纱布一片片拆除,他如获新生一般,感受着周遭的活人的气息。
“欢迎回来,肆七兄。”山奈微笑道,“躺了二十多日,感觉如何?”
“我……”江肆七试着发出声音,感受自己还活着的样子,“好似…在虚无之境……走了很久……很久……”
“你且莫要着急。”山奈道,“我稍后为你摘下眼睛上的纱布,你先试试动动四肢,看看五感是否都恢复了。”
江肆七缓缓抬手,能感受到生还的气息,鼻子一酸便想要流泪:“我还以为,死…便要永生永世,在那茫茫虚空里,一直漫无目的地走……”
“死?我都没允许,无常凭什么带你走?”山奈笑。
“山奈医师,”江肆七唤,“宗主呢?”
山奈望向屏风外,戚冰默默站在远处,一言不发地望着这边。
“莫让他知道是我。”开始渡内力前,戚冰寻思片刻,最后终于嘱咐他,“江肆七心细又重情义,若要让他知道是我,定会愧疚哭,我不喜看人哭,尤其是他。”
想起此前的话来,山奈摸了摸鼻子,笑道:“她近日宗务缠身,此时应该是在中堂处理损耗,修复损毁物。”
江肆七沉默,山奈见状,才后知后觉:“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手,感受到内力翻涌的那刻,又默默流下一行泪。
“可否帮我拆下眼前的纱布?我想记住…你的样貌……”
山奈轻笑,便动手将那纱布拆下。
江肆七缓缓睁眼,却看到一片虚无的黑暗。
“现在可…是在夜里?”
“没有啊。”山奈瞥了一眼窗外的日晷,“现在是正午时分。——你为何如此问?”
江肆七声音黯然下去:“我好似,看不见了……”
“啊?”山奈心一急,“莫不是伤势过重,导致回春术无法全部施展,五感未恢复全部……我去寻师父来,看看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不必了。”江肆七却道,“已经麻烦你们很多了……就这般,也足够了。”
山奈闻言,嗔怒:“你可知,双目失明后,你便是半个废人了!敢在我白虎阁面前草菅自己的身体,你胆子可真够大的。你知道大家有多希望你康复吗?”
江肆七一愣,面容羞赧,不知是为自己的做法抱歉,还是为自己让那么多人担心而抱歉。
山奈正准备去找白术,忽然被一只纤细的手抓住,抬眼看,见一粉衫白裙、面若桃花灵动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此。正要呼叫,那女子在唇前竖了根手指,示意他不要发出动静。
虽然不知此女子意欲何为,但扭头便对上一旁戚冰那冰块一般的神色,山奈心间一寒,只好照做。
林夭面色恬淡,旁若无人,细细把过脉,又掀开江肆七的眼皮查看了一番瞳孔,起身,压着嗓音道:“能救。只不过,需要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鄙人这便去寻。”
“这两样东西,”林夭信信踱步,缓缓走到屏风旁的那人身边,“一样在白虎阁,一样在青龙阁。”
“只要能救肆七兄,我阁定不作任何保留。”
林夭笑了笑,转身拍了拍戚冰的肩膀,笑魇如花:“戚大宗主,靠你啦!”
山奈大惊失色,他分明看到那严肃酷寒的宗主,方才那般温柔宠溺地笑了!他揉了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一股不安的预感涌上心头,该不会被灭口吧……
三日前,白虎阁密室。
戚冰将灵柩里的人抱上卧榻,用龙涎草唤醒。林夭醒来第一件事,像走失许久又再次和亲人重逢的小孩一样,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戚冰怀里。
戚冰被抱了个满怀,又舍不得分开。她很单薄,戚冰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怀抱是除了家以外最让人温暖的地方,无需言语却能四两拨千金,给经历风波的人无限的心安。
她们本没有归宿,彼此便是心之所向。就好像飞鸟和流云,在这一刻相遇,飞鸟一头扎进流云的怀抱,流云将她紧紧拥抱一样。
戚冰握着她的手,眸含期冀:“林夭,那晚你分明就已经知道我下一步要如何做,为何还是选择配合我,吞下那假死药?”
林夭敲了一下对方的脑袋,笑吟吟:“因为我无条件信任你。”
“你日后别再叫我林夭了。我有另一个名字。”她顿了顿,“柳弦,我希望你记着。”
“圣上所赐?所有人都知道。”
“不,那并非是圣上所赐。”她摇了摇头,“名字而已,别人叫,是代号。”
“你不一样。我希望无论身在何方,你都要记着,一个叫柳弦的姑娘。”
她看着戚冰的眼睛,认真又严肃地重申:“永远不要忘记。”
虽然不知此话何意,戚冰点点头,“好。阿弦。”
林夭眼含笑意,只静静地望着她,眼里宛若最美的星河。
“把你身上的那什么……葬心蛊对吧?转移到我身上。”
戚冰愣:“你怎知——”
“还当我不知道。”林夭翻了个白眼,眸里却满是心疼,“那日陌伶将我拉出去,其实没走多远,仔细听还是听得见你在帐房里说了什么。至于后来我还一次次问你,不过是想让你亲口告诉我罢了。”
“只是你这个人,脾气倔到被人打碎了牙齿也只会往肚子里咽的,等你自己说出来,怕是得等到下辈子。”
戚冰不肯:“你也知道,葬心蛊转移给你也是徒劳。我不能让你再受伤害。”
“你是不是笨啊!”林夭嗔怪,“我是什么人你忘啦?”
“你是我的小神医。”
林夭被突然的撩拨搞得一愣:“万毒谷和药王殿几百年来都相生相克,没有什么毒是药王殿解不了的。不管医书毒经还是蛊卷,多么奇特的无解蛊毒,都有他的克星。只要把蛊转移到我身上,确切知道症状,我才能对症下药。”
戚冰还是不肯。
林夭佯装失落:“你这般模样,是不相信我的医术咯?”
戚冰无奈地看着她:“并非不相信你,只是此蛊太痛苦……”
“比起短暂受难,我更怕你死。”
林夭没管她同不同意,趁她蛊虫发作不备之际,一记手刀三下五除二将她劈晕了去。随后划破彼此的手腕,让心脉血交融。一柱香后,蛊虫顺利转移到了她的体内。
“区区小虫。”她看着自己的手腕,又将目光移至戚冰身上,喃喃自语,“这样,也算生死之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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