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英血之一

风穿过山谷,夹杂着细碎的沙粒,发出悲鸣之声。

雁灵跪在横风前,用手刨开那堆垒得不算高的沙土。

里头没有棺椁,也没有遗骨,只是浅浅地埋着一对刀痕累累的臂甲以及一把沾着血渍的银色长弓。

那是迎戈的长弓——揽月。

雁灵往后退了一些,朝着臂甲与长弓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生不同衾,死后仅衣冠同穴。

骊阳与迎戈一直以来都奉行着舒雅曾经的教导,他们英勇、公正且忠诚,更是抛下儿女情长,将一生都献给西肃与大漠。

这是曾经骊阳佩戴着的臂甲,以及迎戈最爱的长弓,有人将其葬于此处,并为他们立了一个衣冠冢。这也说明,那一日西肃王城的恶战,还是有极少数的鬼骑活了下来,并且成功逃脱,西肃王或许觉得他们几个残兵也翻不起浪,便没有大费兵力去追捕。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雁灵额头触在地上,她的眼眶糜红,喉头哽咽着、呜咽着,像只受伤的野兽,“若我……若我能守在你们身边……”

她不曾亲眼看到那一日王城中的景象,但她能想象到那个场景,黑色盔甲的将士们,自以为是为君扫凶顽,可谁知遭到的却是君王的背叛。

在中陵那暗无天日的密室时,她想着归家。

可回了西肃,她才惊觉自己再也无家。

“我应该守好的……”

她哀拗的声音埋没在风中。

过了许久,雁灵才抬起头,她的眼神像在深幽水潭中浸染过一般,既冰冷又浑浊。她从里面拿出迎戈的长弓与郦阳的臂甲,将土堆重新堆好,然后起身,朝着土堆郑重、端正地行了一个礼。

“我会推翻高塔,推翻宫殿,推翻王族,以其之血,抚慰你们与这万千英魂。”她目光灼灼,金兰双瞳仿佛两团燃烧着的明火。

空谷无声,只有圣洁璀璨的金诏花在升起的烈阳下摇曳着。

雁灵背上揽月弓,拿起满是刀痕的臂甲,风穿过幽静的绿谷,扬起她绯红的长发,像是森林与天空交界之处那无边艳丽的霞光。

“大漠在上,我将以彼弓刃,穷尽此生,将你们所谋而未成之事一一实现,愿那日来临时,你们可以好好安歇。”

说罢,她回身朝着谷口走去。

她不再迷茫,也不会驻足,她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英灵谷外,夤夜踱着步子,见雁灵回来,它低头蹭了蹭她。

雁灵本打算回鬼骑大营休整两日后再前往雪牧城,但细想一番,她如今身无分文,箭袋中的羽箭也所剩无几,于是便决定还是先去木拓补给一些物品,顺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阿桑、绒蓝他们的踪迹。

她回到了大营,带上那匹从商人手中换来的小矮马去了木拓。

木拓还是她记忆中的那样,不过从王城事变后,那些向来欺软怕硬的商贩对来此的中陵商队更是阿谀谄媚,这让雁灵很是不解。

她将小矮马和身上仅剩的两株珍贵药草卖掉,凑了二十枚银币,在铁匠铺买了数十支羽箭后,又找了个小摊,买了一些胡麻炉饼、风干肉脯和烈酒,然后才收好剩下的五枚银币和零零散散几枚铜币,离开木拓回了鬼骑大营。

大营虽破败,但尚有一两顶还算完好的帐篷可供休憩,雁灵走进其中一个营帐里,在盆中生了火,又找了角落的榻子,随手拍开附在上边的沙尘,然后躺了上去。

无边的夜色与她相拥而眠,在梦中,她暂时回到了鬼骑大营的教场,那些熟悉的面孔围绕在她的身边,温柔地呼唤着她,她一路莽莽撞撞地向前跑着,一头撞进柔软的怀中——那是属于迎戈的怀抱。

但当她抬头想好好再看看迎戈的脸时,她却被桎梏在一片火海中,她的同胞兄弟、姐妹,皆在这火中化为灰烬。

她骤然惊醒。

营帐外仍是混沌的深夜,天还未亮,但盆内的火已经熄灭了,她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脑袋,忽地听见了营帐外传来夤夜低低的嘶啼。雁灵目光一沉,抓起无间冲了出去。

外头空无一人,雁灵眯起眼睛看了看夤夜朝着的方向,只见远处有隐隐约约的火光与声响,长长的队伍被夜色拢着,仿佛是在大漠上蜿蜒而行的黑蛇。

他们正朝着这里过来。

雁灵将面罩拉上,又戴好兜帽,然后将夤夜牵进营帐里,见夤夜卧在地上后,她又用短匕在账布上割开一条缝,窥察着外面的动静。

队伍越来越近,雁灵这才看清那是一支商队,十余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缓慢地走着,他们手里牵着的骆驼驮满了大袋小袋的货品,而他们队伍的最末则跟着一个骑着马的人,那人个子披着厚重的斗篷,辨不出男女。

夜里的大漠,蛇蚁鼠虫与魑魅魍魉交错,即使是以前的鬼骑,月色昏暗时也不会轻易外出巡夜,此刻怎么还会有商队趁夜赶路?

雁灵心头有些许疑惑,但还是耐着性子等着。

不过片刻,队伍便来到了营地里,他们并没有进入营帐,只是在军营中空旷的地方安顿了骆驼,落脚休息,并用火石生了火堆。

雁灵仅与他们隔着一层营帐,数十寸之地,于是她紧绷着,放轻了呼吸。

商人们察觉不出这里还有他人,大大咧咧地偎着火堆坐下,拿出干粮与酒吃了起来。

其中一个身形稍壮的男人见队伍末骑马的那个黑袍人自顾自地坐在一边,便招呼道:“这酒可是我们馥川特有的杨梅果子酿制的,你也过来尝上一些吧!”他有些憨厚地笑着,“这沙漠晚上真冷,到处都是蛇虫,要不是有你带路,我们也根本走不到这里。”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那个黑袍人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凉薄之意,听上去便知是个男人的声音,但是雁灵听着却觉得十分耳熟,相似,却又有些不太真实。

她的目光锁在那个黑袍人身上,极力想辨认出他是谁,但他一直披着黑色的斗篷,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过了一会,他起身似乎是想四处走走,看看周围有没有危险,侧过身的那一刻,他腰间悬挂着的、玄月似的弯刀一闪而过,这一刻,雁灵的心便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

她记得,那是她在领月城从梁赢手里抢来的,那银白的、满是杀气的月刀,属于那个曾经在雪牧城叩拜她为师的少年。

阿桑——

至少,他还平安地活着,还行走在这片大漠——

雁灵压下心底的那股热流,心知不能在这些商人面前与阿桑相见。

她耐心地等了许久,等那些人吃饱喝足睡下去后,她才示意夤夜安静待着不要出声,接着,她捡了脚边的一粒碎石,从营帐口丢出,力道不轻不重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惊起众人,又能让阿桑警惕这里。

果然,阿桑注意到了。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地起了身,朝着这里走来。

一帘之隔,雁灵屏住呼吸,听着阿桑缓缓将手中短刺拔出刀鞘的声音。

就在刀刃探入营帐里的一瞬间,雁灵左手拽住他拿着短刺的手腕,右手用力地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了进来。

他们分开的这两年,阿桑长高了许多,甚至已经赶超雁灵,但雁灵的力道极大,速度又快,阿桑被拖进来后立刻反应过来,他手心一松,刀刃落下的瞬间他挣脱开雁灵的控制,接住刀柄反身一刺。

雁灵从腰间抽出短匕,以刃接刃,另一只手依然捂着他的嘴,于是他们便僵持在原地。见阿桑的力道毫无松懈的迹象,雁灵才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

“是我。”

雁灵说罢,松开了对阿桑的钳制,收刀入鞘。

阿桑听到这个阴柔且冷冽的声音,先是一怔,随后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外头微弱的光透过营帐,使里边的一切看起来若隐若现,雁灵那绯色的长发在昏暗中泛着冷光,额间赤色的印记像一朵靡艳的花。她收起短匕,面色柔和地看着阿桑。

阿桑手里的短刺掉在了地上,他掀开斗篷的兜帽,死死盯着雁灵,他的眼眶泛红,嘴唇与双手微微颤抖着,眼底带着死而复生般的狂喜,迸射出浪潮般澎湃的火光。

一年多来,他和元旖一刻不停地打探着雁灵的行踪,但种种迹象都不断告诉他们,雁灵已经死在雪牧城那场屠杀中。那一日的箭如星雨,尸横遍地,当阿桑与元旖再回到那里时,他们隔着半座沙丘,看到破败的城中风烟升腾,火光迸溅。

西肃王族掩盖事实的方式,便是将罪证连同枉死的人们,燃烧殆尽,挫骨扬灰。

“阿丽……阿丽!”阿桑低声喊着她,一遍接着一遍,像是在确认、在肯定那般。

“是我。”雁灵又应了一声。

他得到了回应,呆滞了一瞬,然后一把将雁灵抱住,收紧手臂。

雁灵较寻常女子高出许多,阿桑仅用两年便轻易超过了她,十四岁的阿桑,比起雁灵初见他时已经成长了太多,他身上有许多结了痂的伤口,左眼也有一道伤疤,从眉间一直延伸到脸颊,少年的身躯里仿佛甭满了力量。

“阿丽……您为何这么久了都不来找我?”阿桑将头埋在雁灵的脖颈间,哽咽着道,“我……我还以为您已经……”

雁灵伸手揉了揉阿桑的脑袋,任他撒娇、依恋似地抱了许久,直到感受着阿桑滴落在她肩头的温热后,她才轻轻用手肘撞了一下阿桑的腰部,阿桑反应过来自己过于失态,于是缓缓松开手,抹了一下脸上湿润的泪痕。

“元旖与绒蓝还好吗?”雁灵问他道。

“还好,现与活下来的几个鬼骑将士们一同住在天沅雪山的断崖洞窟里。”阿桑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刺,将它收回刀鞘中,一边对雁灵说到,“她从西肃王城逃出来时受了很重的伤,如今伤倒是痊愈了,但是……”阿桑犹豫了一下,“具体如何,阿丽还是亲自问她吧,这鬼骑大营来往落脚的商队很多,并不隐蔽,您最好早些离开这里。”

“明日我便动身去天沅山。”雁灵看着眼前的阿桑,眼神柔和了下来,“看来我还算走运,回来就见着了你,不过外头那些人是走货商人,你怎与他们同伍。”

阿桑顿了顿,老实答道:“外来商队多忌惮大漠危险,于是便会请我们这些惯用刀剑又熟悉大漠的人来领路,元旖阿姐和那些鬼骑兄弟在西肃被追捕,只有我没露过面,随队也方便来往打探消息,他们给的酬劳也可用来补给些干粮。”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雁灵点了点头,轻声说道。

阿桑听闻这话,鼻头一酸,眼眶再次微热起来,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凝视着雁灵的侧脸有些出神,而雁灵也陷入了沉默。

次日,天边泛起白光时,阿桑已经带着收拾好行李与货品的商队出发了,将商队领至西肃主城后,阿桑便会回到天沅山与他们会合。

临走前,阿桑将自己行囊里的厚皮斗篷给雁灵披上,若雁灵要上天沅山,仅仅靠素衣和普通斗篷是无法御寒的,他因为正巧要前往王城,到时在王城再添补一件即可。雁灵也不同他客气,她披着斗篷,守在营帐口看着阿桑离开。

阿桑走后没多久,雁灵便带着夤夜前往了天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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