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英血之二

天沅山,雁灵在雪牧城时最熟悉的地方,那里常年大雪封山,山陡峭且路不平,偶尔有北堰雪狼出没,那些野兽的个头比寻常的狼要大上两倍,有些甚至能同猛虎相较。雪牧城的百姓在天沅山附近的冬湖旁做农活,根本不敢轻易靠近这座山,更别说往山上去。

雁灵走走停停将近两日。

越往北,天空便越是阴霾,黑云如同群鸦般笼罩而下,空气中也逐渐弥漫起凉意。雁灵停在满是枯棘的矮坡上,看着不远处的一方焦土,那里残垣断壁四布,满目狼藉。

雁灵抿了抿嘴唇,深吸一口气,往那废墟而去。

曾经的雪牧城贫穷且荒芜,可人们却相互扶持,小心翼翼地在这大漠的脚边活着。雁灵在这儿生活了两年,驱赶了不少的土匪与野兽,然而她守护着的这座城,这些人,被屠戮、被焚化,终成了如今这满目疮痍。

雁灵牵着夤夜一路往曾经所住之处走去。

这城里本就多是木梁草房,一场大火过后,血迹被灰烬覆盖,放眼四周尽是焦土,雪一落,一切便斑驳交织,像刚从噩梦中惊醒,万物皆蒙上一层阴影。

她来到旧址,这里的院落与房屋都已经被烧得干净,院里那棵枯树也烧断了大半,只剩下一截焦黑的树桩,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雁灵随手拾了一根粗木,将树下的沙雪与焦土扫开,然后徒手挖了几下,一个以红布封着口的酒坛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从鬼骑大营来到雪牧城的第一年,云河从木拓带回了一种紫红色圆润饱满的和杏子差不多大小的果子,中州之地唤它作——李。云河与雁灵瞒着外出的元旖,亲手酿下了这坛酒,等将来他与元旖成婚之日,作为贺新酒开封。

故人的音容历历在目,然彼时的一切却如这坛埋下的酒,成了久远之前的事。

这坛酒,再也等不到洞房花烛的那一天。

雁灵将酒坛取了出来,拍了拍面上的尘土,将它放到夤夜身侧的行囊里。她回头环顾四周,又打量了几许,

眼前依稀浮现起当年在这里生活时的那些画面,最终,这些记忆碎片都随着落雪变得无比苍白。

她沿着当年云河与绛升死去的地方一路走着,忽地,一阵风吹过,扬起雪尘擦过她的身侧,去往高高的天际。

凝和曾说过,逝去之人的灵魂会化作风,当风吹过时,那是故人在拥着你。

雁灵凝望着天空许久,然后从怀中掏出两支行路时在绿洲里摘下的花,半跪在地,轻轻将那两枝因为摘下太久而有些枯萎的花放在脚下的这个地方,然后起身,继续往前走。

从雪牧城出来一路往北,就可以到冬湖,再往北去便渐渐入了北堰的边境,雁灵看着近在咫尺、笼罩在暴雪里的天沅山,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厚皮斗篷。

之前来这里时,也未觉着有如此寒冷,如今北境也该是春日,可是这天沅山的风雪,却仿佛无止境地刮着。

夜已深,雁灵带着夤夜上了天沅山。

她对阿桑说的断崖洞窟有印象,那是在天沅山腰一处断崖之下的山洞,雪棘遮掩,十分隐蔽,哪怕西肃王族得着元旖他们的行踪,冒着被野兽攻击的危险上了山,也未必能追得到这里。

雁灵在山腰处寻了个避风的地方,将夤夜留在那里,然后她自己带着行囊走向不远处的断崖。断崖下是冰冻的山涧,雪雾蒙蒙,乍一看很深,且阴风呼啸,雁灵在断崖边绕了一圈,才在岩石边上找到了被风雪覆盖住的木桩和铁链。

她拽了拽铁链,这六股铁链十分坚固,入地三分的木桩也没有松动的痕迹,说明时常有人为此加固。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尘,将行囊背在背上,又在手上绑好了布带,以防铁链过冷粘住皮肤,准备好后,她才双手抓着铁链,顺着断崖一路往下。

断崖之下,正在守夜的绒蓝听到铁链的声响立刻警觉了起来,她知道这顺延着铁链下来的人不可能是阿桑,阿桑每次回来时,都会先将补给回来的粮食或武器用长绳先放下来,等他们收了东西,阿桑才会下来,这也算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也是默认的习惯。

绒蓝拿起脚边的弓箭,又摇了摇一旁与她换班守夜、此时睡得不太安稳的启月,这个盲了一只眼睛的少年支吾一声,有些茫然看着绒蓝,在看到绒蓝对他的示意后,他立刻抓过一旁的短刀,神色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洞口的铁链猛地晃动了几下,绒蓝抬手,张开手里的长弓,瞄准了那里。

没过多久,一个身形修长而消瘦的人稳稳地落在洞口,他那条黑色的厚皮毛毡斗篷绒蓝再熟悉不过,但披着斗篷的人,她却能笃定绝对不会是阿桑。

“你是谁?”绒蓝语气里带着威胁性地询问,只要这个人回答出令她不满意的答案,她手里的箭便会立刻飞向他。

“绒蓝。”斗篷下的雁灵看见绒蓝的模样,心头一阵起伏,她摘下斗篷的兜帽,又拉下面罩,“是我。”

绒蓝缓缓放下了弓箭,看着雁灵那张带着苍白憔悴却又昳丽无比的脸孔,震惊与狂喜使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启月倒是先反应了过来,他丢下手里的长刀,满眼喜色,但还没等启月开口,绒蓝便丢下手里的弓箭,先一步冲上去扑入雁灵怀中。

“阿姐!”绒蓝埋在她的怀中,像珍爱之物失而复得那般的狂喜与不可置信,她放声哭着,仿佛要把这些年的颠沛流离、生死醉梦,一同诉尽,“我还以为……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为何……为何一直不来找我们?”

雁灵轻轻地、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孩子那般低声哄着她:“我被困在中陵两年。”

洞窟深处,元旖、青极以及其余的人们听到动静,也都纷纷起身查看,在借着火光看见洞口那绯色长发的人时,惊喜交加。

这世上千人千面,脂粉画骨画皮,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他们面前假扮成“雁灵”。因为她有如黄昏霞光般绯红的长发,金兰双眸仿佛大漠深处的万里金沙与澄蓝高空,如此分明,又交织辉映,无法复刻。

“雁灵!”元旖小跑上前。

这两年的岁月磋磨使她成熟了不少,原先柔软的棕色长发被高高扎在头顶上,剪得只刚好盖住脖颈,秀气温柔的脸庞如同封了一层薄霜,看起来让人觉得既疏离又冷漠。

雁灵望着她,又看了看洞窟中那些熟悉的人们,忍不住抽出一只手,搂住埋在她肩头处的元旖。

“是我回来太迟……误了良机。”雁灵低声说道。

“不……那时你离开此地,是最好的选择,即使你在场,也不能改变什么。”元旖抬起头凝视着雁灵,“我们去里面坐下来说吧。”

这个断崖洞窟实际上很深,里边交错复杂,背风的地方用帘子分割出一小块一小块的独立空间,住在这儿的人用稻草铺在地上,上头盖上毡布,以此为榻。如此简陋而寒冷的地方,每天都需要大量的木柴来烧火,否则即刻便会冻死,于是元旖几人每日都会轮流外出收集木柴,洞窟的篝火边上,便整齐堆放着用麻绳捆好的木柴。

雁灵让其他人回去休息,自己和元旖围着篝火堆坐下,火上架着个茶炉,里头放着黄姜干、桂皮和茶饼混煮而成的热茶,绒蓝寻了个干净的碗,满上后,将茶递到雁灵手中。

元旖望着雁灵许久,才缓缓道:“这两年间,我与青极、阿桑翻遍了整个大漠,也没能找到你的踪迹,你连一缕发丝、一个信物都不曾留下,就仿佛从不在这人间存在过一样——”她顿了顿,有些苦涩地笑道,“是谁将你藏了起来?”

雁灵斟酌半晌,才说到:“白朔月,就是先前来到西肃的十一皇子。他明面上是中陵的十一皇子,实际上却是北堰王白霄的外孙,那日在雪牧城,我杀了梁翊,他为了不让我被发现,将我带回中陵锁了起来,等风波过后,我们才一同从中陵脱身。”她沉默了片刻,继而道,“我从中陵出来后,知晓了我的身世。”

洞窟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许久,元旖拍了拍雁灵的肩膀。雁灵垂着眸子,缓缓将元旖的手掌摊开,然后右手伸进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放在她的掌间。

元旖浑身一怔,随后咬紧嘴唇。

雁灵有些不忍看元旖的表情,微微侧开脸,低声道:“那日在雪牧城……云河,托我将这个镯子带给你,他想说的,都在这里了。”

云河与元旖互许终身时,没有聘礼、没有信物,只有一条系在彼此无名指节上的红线、两柄雪亮的刀刃,以及天地日月做见证,云河允诺在他们成婚那日,他一定给元旖准备一个像样的信物。

一个花费了许多时间、一点一点积攒的信物,就像白秦歌没来得及寄出的手书,像舒雅没能亲手为孩子带上的那枚脚环一样,满是伤痕、满是缺憾,又满是爱意。

“他……他走得痛苦吗?”元旖哽咽着,问道。

“嗯……”雁灵并不会说谎,她闷声道,“他伤得很重,但是我想他除了遗憾以外,应该不是很痛苦。”

——因为他守护了身后的人。

元旖将镯子贴在脸上,眼底一片哀色,她一字一句道:“我们自幼便在一起生活,是爱人也是亲人,我从来不敢奢望我们白首不离,我们或许会马革裹尸、或许会战死沙场,再或许……阴阳两隔,但是……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甚至无法为其敛骨落葬——”

雁灵想起郦阳与迎戈,想起那坛再也等不到洞房花烛的酒,心口一阵抽搐与疼痛。

“雪牧城中火光未熄,王城长街上血迹未干,我拖着重伤之躯,踩着那里,踩着我同胞兄弟姐妹的尸体逃了出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人、手足,被挫骨扬灰……我们的敌人,与背叛我们的人,却还完好地活在这片大地上。”

“雁灵。”她顿了顿,低声咆哮道,“我恨他们!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元旖开始有些失态,她狠狠地说着,脖颈与额角浮现出青色的筋脉,她的脸色惨白,眼神有些涣散,俨然是情绪崩溃的征兆。雁灵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立刻起身,一个手刀劈在她的后颈处敲晕了她,然后拦腰抱起她。

雁灵抿了抿嘴,没有多问,她心底是清楚的。

雪牧城被屠的那天,她的同伴倒在她的身侧,那时她也杀红了眼。

“雁灵,把她带到里面去吧。”青极走上前拍了拍雁灵的肩膀,“我给她施针,绒蓝,你去熬碗安神药。”

“好。”绒蓝擦干眼泪,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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