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祭典之一

“雁灵……雁灵!”

在清脆的叫唤声中,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里的是一片泛黄的素白帐篷顶,此刻正透进丝丝阳光,她愣了愣,缓缓松开紧拽着毛皮毯子的手,有些不可置信地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雁灵……你怎么了?”身侧的少女拉住她的手,将她扶坐起来,“你可有哪处不适?流了很多汗,脸色也很差。”

她偏过头看着那正同她说话的少女,少女容貌清丽,一头棕色的长发编作长辫垂在肩头,看起来温柔又灵动。

“元旖。”她看着少女道,“我好像……做噩梦了。”

“梦见什么了?”元旖替她擦去额角的汗珠,问到。

雁灵还有些浑浑噩噩,她摇了摇头道。

“那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元旖又问她道。

“今天?”

“对啊,你不是一直很期待今天的吗?”元旖有些不解,“星月祭呀,前些日骊阳不是同意我们可以去王城看天火吗?现在再不出发,晚上可就到不了王城了!”

天火?

雁灵扶着昏沉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元旖所说的事,营帐外便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来者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衣的女性,她长发高束,眉眼上挑,既有女子的柔美,又带着男子的英气。

“阿戈姐姐……”雁灵喊她道。

迎戈上前揉了揉雁灵的脑袋,动作温柔,带着宠溺:“不是说要去星月祭的庆典吗?我带了衣裳过来。”

迎戈带来的是两件寻常百姓的衣服,待雁灵换上后,迎戈又亲手替她编好长发,藏进头巾里,然后为她蒙上面纱。

营帐外停着两匹马,浑身漆黑、鬓毛曲卷的马儿见着雁灵从营帐里出来,忍不住嘶鸣一声,抬了抬马蹄。

“骊阳虽答应了你们,不过约定了的事可别忘记。”迎戈竖起手指,神色严肃地看着雁灵与元旖,“不论遇上任何事,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更不能动手,明白了吗?”

“阿姐,我知道啦!”

元旖一边说着,一边抱住迎戈的手臂亲昵地晃了晃,迎戈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任她粘着自己撒娇。而另一边的雁灵已经翻身上马,侧脸望向大营主帐。

“雁灵,怎么了?”迎戈也察觉到雁灵的怪异,“之前不是一直很想去星月祭吗?怎么今日倒提不起精神?”

雁灵闻言看向迎戈,许久,她轻声回道:“我没事。”

“既然去了,便好好玩吧。”迎戈安慰她道,“夜里的大漠行路艰难,若夜深了,就在王城里休憩一夜吧。”

雁灵点了点头。

元旖松开迎戈,也翻身上了马,她们与迎戈告别了一番,便策马往军营外奔去。

马蹄踏沙而行,一路扬尘,她们的身影越行越远,最后消失在一片金黄的沙硕中。迎戈目送她们离开,刚想回主帐,便看见一个男人从里边走了出来。

那男人高大魁梧,面容冷峻,穿着一身斑驳的青黑色甲胄,踏一双马皮靴,他腰间挂着一把短匕,手臂上的银制臂铠在烈日下流动着冰冷的光泽。他看着迎面而来的迎戈,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自己的下巴。

“她们刚走。”迎戈仿佛知道他想问些什么,便先一步同他说道,“既然很不放心,为何还让她去那里呢?骊阳。”

骊阳沉默了一会,才叹了口气,说到:“阿戈,她已经长大了,我不能一辈子将她困在这军营里。”

“看来你想开了。”迎戈笑道,“这片大漠在烈阳之下,不论厉鬼蛇蝎还是豺狼虎豹,终有无处遁形的一天,不是吗?”

骊阳轻轻点了点头,看向雁灵离开的方向,那里的太阳刚刚升起,映着天边的朝霞晕染开一片昳丽的绯红,一如她的长发。

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子,也有与雁灵一般的、如海浪似得绯色长发,她总是穿着一身月白的裙袍,在大漠的风沙与烈日茕茕孑立,她是西肃的神明,是一朵永不颓败的花。

“如果阿丽在天上看到如今雁灵的模样,应该会很欣慰吧。”骊阳回过神来,释然地笑了笑,然后对着迎戈说道,“走吧,去教场看看那群小崽子。”

大漠风沙如刀似剑,西川景色万里如一,唯有日出日落携着朝晚霞光,仿佛将从空中坠落。

雁灵与元旖骑着马,一前一后地飞奔在黄沙之上。她们路过高山路过峡谷,直到夕阳沉落,满月高悬,她们才看见王城所在的绿洲。

说来,星月祭可是西肃一年一度的盛典,每到这个时候,王城便热闹非凡,除了西肃各个城池的百姓外,还会有外来的商队和游人,他们聚集在此,感受黄金国度特有的繁华。

雁灵和元旖将马儿放在王城入口专门安置骆驼与马匹的草棚里,给了看管的小厮一枚铜币,让他给马儿添些粮水,然后便随着纷拥的人群进入王城。

远远的,便能看见一座宫殿屹立在那,那殿宇坐拥半山峰,四周绿林一片,繁花锦蔟,宫殿内白墙玉砖,金杯银盏,不论昼夜都可闻见灯火摇曳,舞乐升腾,可谓奢靡至极,因此西肃王城又有别名“黄金宫”与“不夜城”。

“雁灵,快看!”元旖遥指着那座宫殿,兴奋地扯了扯雁灵的衣袖,“那就是西肃王宫!”

“嗯。”雁灵意兴阑珊地回到。

“雁灵,你不开心吗?”元旖看见雁灵提不起兴致,自己便也焉了下来。

雁灵沉默了一会,抬头望向半山之上那璀璨辉煌如天阁一般的王宫,许久,她才沉声说道:“我见过平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见过孤儿流民被拒城外,摒如草履。而这里,与我所见到的西肃,仿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顿了顿,忽的,又嗤笑一声,“不夜城、黄金宫?踩着百姓尸骨堆垒而起的恶鬼乡罢了。”

元旖似乎被雁灵的这番话给震慑住了,她呆呆地看着身旁的雁灵,这城里万千灯火,投在她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寒霜。

雁灵一向沉默寡言,惜字如金,而如今这一番冷嘲热讽,根本不像是从她嘴里说出的。

“雁灵……”

“走吧,我们也去前面看一看。”雁灵转头看向元旖,“天火宴快开始了吧?”

“嗯?嗯……”元旖赶忙挽住雁灵,和她一起往前面走去。

城路蜿蜒几里,路边的各种小摊摆着各种绸缎布匹珠宝、糕点茶水美酒,来往的游人驻足挑选,乐在其中。

她们一路往宫殿方向走去,却在街角被一个穿着粗麻衣裳的小女孩拦住了路。那小女孩约摸**岁,浑身脏兮兮的,却生了副玲珑可爱的容貌,看起来很是讨人喜欢。

“两位姐姐,买个花手环吧。”小女孩的手肘上挎了个破旧的草篮子,向她们递上一样东西,元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鲜花和枝条编成的手环。

元旖蹲下身,轻声问她:“今天是星月祭,外头人这么多,你一个女孩家在这多危险呀,要是遇上歹人怎么办?”

元旖长得温柔,说话轻声细语,很容易博人好感。小女孩打量了元旖许久,对她说到。

“可是我很需要钱。”她眼中的光黯淡几分,“没有钱就没有水,我的妹妹已经好些天没有吃饭、没有喝水了。”

“这边不远处就是天湖,怎么会没有水?”

“姐姐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天湖从很早以前就不让取水了。”小女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我们大多数是拿些东西跟路边小摊贩换水来供给生活,如果要进天湖取水,需要月供一头羊或一头牛,或者每次上缴一枚银币,每年只有星月祭这一天可以花一枚铜币进去取水。原本出城走上半日,到角林绿湖也可以取到水,但我的阿爹阿娘都死了,家里没有东西可以吃,没有东西可以换,我一个人又走不到角林……家里已经没有水了,妹妹还在等着我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元旖听了小女孩的话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雁灵在自己和元旖随身的钱袋里摸了摸,掏出三枚铜币给小女孩:“我身上就这么多了,全部给你。”

小女孩看着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雁灵,楞在原地许久,随后,她的眼里涌出了一丝泪花。

她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抽着鼻子说道:“谢谢姐姐。”她拿了雁灵掌间其中一枚铜币,又从草篮子里取出一把还未编成手环的野花与一颗干巴巴的石榴塞给雁灵与元旖,“我叫绒蓝,这鲜花与石榴送给姐姐,将来有缘再见,定当报答。”

她朝着她们行了个礼,然后往天湖的方向跑去。元旖目送着她离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元旖,想跟上去看看吗?”雁灵握紧手中的石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绒蓝离开的方向,“去看看……真实的世界。”

绒蓝毕竟还小,脚程自然不如雁灵与元旖两个十来岁的少女来得快,绒蓝才走没多久,雁灵和元旖便跟上了她。她们并未叫住绒蓝,而是悄悄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到了天湖的入口。

王城所在的这片绿洲肥沃繁盛,和天湖离不开关系,天湖共有三片,都在近王宫的地方,它们是绿洲的主要水源。早些年时,百姓会在最近的这片天湖取水,这水甘甜澄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不知何时,湖边被筑起的栅栏围住,接着便成了敛财的工具。

挤在入口的百姓很多,绒蓝个子小,钻过人群递给守卫一枚铜币,守卫才不耐烦地放行。

雁灵拉着元旖刚上前,将手上仅剩的两枚铜币丢给他们,抬腿刚想走进去,便听到守卫在她身后啐了一声。

“死穷鬼,每年让你们喝上一次天湖的水已经是开恩了,下贱的奴民,还当自己是个东西了!”那守卫见着雁灵未曾恭敬向他递上铜币,心中很是不爽,于是也不避着雁灵,大咧咧骂道,“狗见着有人赏吃的还会摇摇尾巴,可见畜生都比你们知礼!”说罢,他仿佛不解气似的,又朝着雁灵身后吐了口唾沫,“呸!”

“你!”元旖一下便上了火,她握紧拳头刚想转身好好和那守卫理论,便被雁灵拉了下来。

她侧过头看向雁灵,雁灵看起来似乎十分冷静,但眼神却冰冷的可怕。

“不要管他。”雁灵低声提醒她。

元旖见雁灵开口,这才不甘地放下拳头,随着雁灵往天湖走去。

天湖边上聚集着很多百姓,大大小小的瓦罐、水缸装满了水,摆放在地上,有的大水缸须得好几个人才能一起抬起来。

雁灵从他们中间穿过,仿佛看尽世间百态。

“感谢王上赐予我们水源。”不远处,衣裳破烂的男人带着自己的妻女跪在湖边,朝着王宫所在方向磕头。

“还算你们懂事。”湖边有守卫讥笑着他。

月供了牛羊的富户仆人抱着怀里装了水的瓷瓶,看着男人跪拜的举动仿佛在看一个笑话,低低嗤笑了起来。

富庶人家并不在意今日能取多少水,或是交了多少钱,贫穷百姓一到这儿,先喝饱了水,再恨不得能带回一年可用的水。常说在大漠中,水最是匮乏,可这里是绿洲,有三片湖泊,王族却将这些湖圈禁起来,成为他们巩固王权、猎取钱财的手段。

元旖看着四周的景象,似乎不敢置信在那黄金宫殿的脚下会看见如此场景。

她原以为星月祭,可以看见漫天烟火如花盛放,万千明灯点亮街道,一派繁华醉人,却没想到今夜所见竟是这般人间疾苦。

这便是雁灵所说的“恶鬼乡”与真实的世界——元旖看着那男人骨瘦如柴、衣裳破烂的模样,又看着富户仆人锦衣披身、居高临下的模样,心中曾经筑起的、关于王城的美好想象,轰然破碎。

“哟,这不是绒蓝吗?”

一个尖锐的笑声打破了元旖的思绪,她和雁灵一同转头看向右方,只见几个少年不怀好意地将正在湖边装水的绒蓝团团围住。

绒蓝看见他们,脸上露出了一丝恐惧,她立刻站了起来,将装了水囊与瓦罐的草篮子抱在怀里。

“哎,狄云少爷!她上次进我们院子里偷得那石榴好像没给钱呢!”尖嘴猴腮的矮个少年狗腿地巴着身边穿着锦衣的少年。

“哦?是吗?”名叫狄云的锦衣少年瞥了绒蓝一眼,“怎么一段时间没见,有骨气的女孩倒变成小偷了?难道是为了你那病痨鬼妹妹?哈哈哈哈,你那妹妹还是死了比较好,活着也累人。”

绒蓝听到他这般形容自己可怜的妹妹,忍不住吼他:“我不是小偷!那石榴树明明是长在巷子里,怎么就变成你的了?”她哽住一会儿,又说道,“我不许你这么诅咒我的妹妹!你这头蠢驴!你才该死!”

绒蓝满脸愤恨,而狄云也觉着自己被这么个小丫头指着鼻子骂,失了面子,不过他还没再度开口,身边的那个小跟班倒是先跳脚起来。

“你这不知好歹的臭丫头!你居然敢骂少爷?!”

小跟班一边骂着,一边上前用力推了绒蓝一把,绒蓝大概也是没想到这人会动手,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在草地上。她怀里的草篮子飞了出去,装满了水的瓦罐磕到石头,碎了一地。

绒蓝楞楞看着碎掉的瓦罐,许久,她咬紧了嘴唇。

“几个破罐子而已,用不着摆出这种哭丧脸……”

小跟班不屑地嘲讽她,可话音未落,一股劲风便袭了过来,接着,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在狄云与绒蓝错愕的目光中,他飞了出去,脸朝下扑在地面上,他吃痛地抬头,一口血混着几颗碎牙吐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起身,一只穿着小皮靴的脚踩在他的背上,稍一用力,使得他再次狠狠砸进地里。

天湖边灯火昏暗,狄云看不清雁灵的相貌,只能看见她穿着一身长袍,蒙着面纱,握紧拳头似乎正转头看着自己。

“你!”

砰——

狄云刚想喊人,空中却猛地炸开绚丽的火光,天湖边的守卫与百姓还没来得及听到狄云的呼喊,便被王宫上方的天火吸引去目光。

借着空中一瞬即逝的光亮,狄云看清雁灵那一只熔金一只湛蓝的眸子,那双眼瞳过于妖冶,冰冷与憎恶沉睡其中,被其紧盯着时,仿佛有什么扼住他的喉咙,令他感觉喘不过气,脊骨也是一阵寒凉。

“鬼……有鬼啊!!”

他身边的另外几个人已经吓得惨叫出声,然后连滚带爬逃离了她们身边,狄云不自觉后退了几步,这才反应过来,也踉跄着逃走,只剩下那个小跟班还被雁灵踩在脚下。

元旖上前把绒蓝拉了起来,替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绒蓝愣愣地看着雁灵,大概也是没想到她们的再会来得如此快。

“你……你放开我!”小跟班吼道,“你也就一时得意!等少爷叫了人过来!肯定会打死你!嗷——”见雁灵没有松开脚的迹象,反而越踩越重,他忍不住将话锋转向了绒蓝,“臭丫头!快让他放开我!不然我一定找机会弄死你和你那病痨鬼妹妹!”

雁灵冷笑一声,飞起一脚将还在鬼哭狼嚎的小跟班踢进湖里。

随着“扑通”的落水声响起,元旖才感到解气了一些,她将绒蓝掉在地上的水囊捡起,低头看着还呆愣着的绒蓝。

“先带这个回去给你的妹妹吧。”元旖说道,“等明天一早,我们带你去角林绿湖再去取些,我们有马儿,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走吧,先离开这里。”雁灵看了一眼水里扑腾着想往岸上游回来的人,对着元旖和绒蓝说道,“趁着天火还没结束。”

元旖牵着绒蓝,跟在雁灵身后一起离开了天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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