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饵·3

花头窗主题包间,现代榻榻米,地灯像雾一样在脚下铺开,桌顶悬着竹吊灯。

肖灵进来时手上端着温酒,看到徐将正挽着袖口给孟象沄倒茶。

“喝上了?”

徐将一边笑,一边挽另一只袖口。他今天穿白衬衫,牛仔裤,自来卷的头发还没干透。

“等肖哥呢。”

“点没点菜?”

“点了。”徐将把餐单递给肖灵,“说是今天的海胆特别好,还叫了锅子。”

“刺身拼盘呢?”

“有。”孟象沄轻声细语的,“鱼都钓到了,哪有不吃的道理。”

肖灵闻言嘴角一挑,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孟象沄一下。

“新子寿司,你叫了没?”

“叫了。”

“得,那就行了,不看了。”

肖灵说完把餐单放下,用餐巾净过手,捻起一颗盐焗银杏果来剥,玉扳指在徐将眼前晃来晃去。

徐将颇有兴趣地看着。

“肖哥好格调,现在戴玉扳指的人不多。”

肖灵搓了搓手指头,笑道:“在国外的时候靠它保平安!”

“有特殊含义吗?”

“其实也没什么,戴习惯了。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是这么说的吧?虽非君子,心向往之嘛。”

“肖哥出国挺早吧?”

“高中,算早吗?”

“算。”

“反正一晃好多年了,沧桑啊!”

孟象沄懒得听他酸,啜着茶,眼神往窗外飘,却不料话题往自己身上拐了一下。

是徐将问:“那孟哥呢?”

“我?没留过学。”

“你那游学不算啊?”肖灵搭话。

“哦,大学毕业后打算开面包店,就去世界各地学习,考察了一段时间。”

“两年!”

肖灵“啧”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头,正反比着给徐将看。

“满世界玩了两年,这不比留学有意思?”

“怪不得,「YAKA」能请到那么多外国的面包师,甜品师来做交流展示。”

“诶,去过没有?”

“还没机会。”

“改明儿我带你去水果街那家。三层玻璃墙,商业区全景,全世界叫得上号的甜品,我们那儿全有。世界级的甜品工坊,「YAKA」是全国独一份。”

徐将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

“我记得去年在网上看过图,就是圣诞节的时候。布置得太漂亮了,很梦幻,像童话里的场景。”

“徐导什么时候来拍,我们布置得更漂亮。”

不等徐将说什么,有两个服务生抬上来一船刺身。徐将掐起水里的陶瓷瓶,给肖灵斟了一杯,轮到孟象沄的时候,他摆了一下手。

“你们喝。”

“徐导,象沄不喝酒。咱们来。”

肖灵举了一下杯,示意孟象沄用茶杯和他们碰一下。

“孟哥是一点都不喝吗?”

“滴酒不沾。”

放下酒杯,肖灵继续山南海北地聊。

徐将听着,觉得他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标准的海归派,穿着打扮,说话时的神态和身体语言,都相当容易“识别”。

三五句不离工作,十句不离朋友,谈吐洒脱,偶露锋芒也都被修饰得很好,是个广结善缘的聪明人。

“要真这么说,肖哥,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艾蓝老师很少接受采访拍摄,我们其实争取很久了。”

“乐意效劳,听说这次的作品很有突破。”

“闭关两年,可以说是万众期待了。”

“徐导,你为什么一定要拍艾蓝老师呢?”

“……说来话长。”

徐将抬手敬了肖灵一杯,自己饮尽。

桌上摆着四个高高低低的空酒瓶,肖灵撑着脑袋看他,孟象沄还在吃。

“艾蓝老师的女儿因病早夭,肖哥认识,应该知道。”

肖灵闭了一下眼睛,下巴颏儿微微一敛,示意他继续说。

“是**A(脊髓性肌萎缩症),罕见病。我从高中开始就关注罕见病议题的故事。”

“高中?这么早就做职业规划了?”

“不算什么职业规划,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吧。”

“唔……是说艾蓝老师这次的作品以她对女儿的追忆为灵感。十年了,那个孩子走了刚好十年。”

“什么时候开展?”

肖灵笑着“咦”了一声,转头去看孟象沄,“你有兴趣?”

孟象沄放下筷子,点头,“想去看看。”

“下个月。等我回来,我带你去。”

“等你回来?你要去哪儿?”

肖灵顿了一下。

很明显的,一时没接上话。

“肖哥,孟哥,我去洗个手。”

不知徐将是真的要放水,还是有眼色,反正他很快出去了。

“什么不方便说的,遮着掩着。”

“没遮掩。”

肖灵拿起手边的茶杯,从孟象沄的杯里匀出半杯温温的茶水。

“我跟你没有遮掩。”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嗯?”

“有心事?”

“没,就是最近没睡好吧。”

孟象沄不说话了,握一下茶盏,权当接受了这个说法。

肖灵今天说话的时候眯了几次眼睛,动不动转转手上的扳指,那是他不耐烦,有心事,或者不高兴的表现。

他的那几个小习惯,小动作,在孟象沄面前如同裸奔。

装也要装得好一点。

孟象沄腹诽。他抬腕看了眼时间。

“差不多了吧。”

“吃饱了?”

“嗯。叫代驾吧,你那车我开不惯。”

肖灵一乐,“底盘低是吧?”

“跟爬似的。”

“晚上去「蓝歌」坐坐?约了张老师他们。”

“他们?”

“老三样,还有……老邴家那个二百五。”

孟象沄神色淡淡地瞧他,慢声慢气地“嘶”了一声。

肖灵往他身上靠了一下,笑起来。

“还生气呢?行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们家那公司还在整改呢。想见你,找到我头上来了。”

“整改是他们本来就不合规。再说,谁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那儿有个好项目,正适合咱们开新店,不去听听?”

“你也是不济了,什么都吃得下。”

“哎呀,甭跟他一般见识。他二叔才提调上来几天啊,这里怎么回事他都不明白不知道,调教两手这不就好了?”

这时候徐将进来了,肖灵顺嘴就给他递了个话茬,“你说是不是啊,徐导?”

“哈,在说什么?”

“就说有人啊,他不懂规矩,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犯不上跟他们置气的。”

徐将不明所以,只笑着应和几句。孟象沄的指腹搭在温热的杯沿上,摩挲着,默了半晌,才道:“明天别忘了过来试菜。”

肖灵知道他这是松口了,和邴志承的那点龃龉也就算过去了。不过孟象沄晚上还是没去,肖灵独自一个到「蓝歌」的时候,邴志承出来接他。

“怎么样?孟哥来吗?”

“来不了,他这几天累的,都准备睡了。”

“……孟哥是不是不想来喔?我想当面跟他聊,可是连人也见不着。”

不是见不着,是没人兜着,见了也谈不明白。

所以邴志承才黏上了肖灵。

谁不知道肖灵和孟象沄好得穿一条裤子。

肖灵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似的,“别想太多,他是真的忙。这不筹备新店嘛,我们也都好久没在一块玩了。”

两人上楼,推门,打招呼,绕过一张桌,有几人正在玩德扑,便问:“肖灵,来吗?”

“你们玩吧,我歇会儿。”

邴志承靠着肖灵坐下。

“新店?孟哥好有魄力。”

邴志承说着打开一盒小高朗拿。

肖灵钟情这个尺寸的雪茄,不大,但风味足,多人聚会也方便。邴志承给他钻孔,又用木条烧了个满堂红。

肖灵一嘬,眯眯眼睛,“……唔,很柔和。”

“这支年轻,入喉有点草药的那种凉凉的感觉,肖哥品品。”

肖灵看了邴志承一眼。

非常清秀,非常年轻,甚至看起来有点纯真的一张脸。

“邴老板讲究。”

“嗐,我也就随便弄弄。”

“用木条烧?”

“嗯,我总觉得火机和喷枪有瓦斯味。”

肖灵很放松地靠着沙发背,指尖一动一动的,“破费了。”

今晚的局是邴志承包办,像送给肖灵他们的那些雪茄,纯私人定制,茄衣上的名字全手工压印,为此专门打造的那批纯铜印章也都附赠给各人。

章子和各色火机,火柴,雪茄剪一齐放在雕花铜箱里。

铜箱带一个小把手,能拎着走,既精致又有意趣。

“哪里话,什么破不破费的,见外了。”

“怎么样,这地界儿呆得还适应吗?从南到北的。”

“以前来过几回,都是当客人。这回打算长落脚,那自然不一样。好多不懂的地方,都得靠大家关照,包容。”

“你学校那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还得再等等吧。”

“别急,慢慢来。”

“是,我知道。”

肖灵吸了一大口雪茄,整张脸埋在袅袅烟雾中,笑了一下,“我听说你们老家那块要弄个新地标广场?”

“肖哥灵通啊,是有这么回事。”

“我去年还到那边玩了一圈,可惜没赶上。”

“那边也不在市中心,美术学院附近,肖哥知道吗?”

“没去过,年轻人多?”

“多。有点类似……画家村?差不多吧。另外还有几所学校,有展馆画廊,氛围蛮好。”

“那可真不错,年轻人多,稍微盘活一下就旺了。”

邴志承点点头,“肖哥要是有兴趣,我给你推个人,让他给你介绍。”

“嗯,你老家是个好地方,经济好,结构好,前景更好,人杰地灵。孙格导演也是那里的。”

“啊,哈。肖哥认识我姐夫?”

“天下谁人不识君,久仰啊。”

“早知道今晚请我姐夫来了!”

“孙导最近也忙吧?”

“忙,忙得脚底板不沾地。”

“我有一个朋友。”

没有后半句。

肖灵说完,身子一歪,肩膀和脑袋靠邴志承近了些,皮沙发被挤压出很轻微的“咯吱”声。

他微微偏低着头,眼睫毛也垂下来,身上散发着烟叶味。

邴志承神色自若,安静地等待,片刻后,他听到肖灵含着笑音儿的一句话:“一个‘好’朋友。”

两人一同笑了。

“肖哥的朋友,自然都是‘好’朋友。”

“拔尖儿的人物,想请孙导点拨点拨。”

说完,肖灵按照刚才邴志承给自己点雪茄的步骤,也给他点了一支。

邴志承不动声色地接了。

“既然是拔尖儿的,保不齐我也听过,尊姓大名?”

“中央舞团,首席。”

一共六个字,抑扬顿挫俱全,跟报幕似的。

可邴志承不认识,他不了解那个圈子。但也够了,光听这个名号,够唬人了——

要么真材实料,要么背景深厚。

是不是真材实料,邴志承现在还无法判断,但肯定是有关系了。

他“哦呦”了一声。

“了不得,艺术家啊,想演电影?”

肖灵摇头。

“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知道孙导创立了工作室,如果能投其门下,最好了。”

邴志承一时不答。

他虽然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一般塞个角色给关系户问题不大,知情识趣一点,别上来就要当一番主角就行。请个“首席”来点缀,好像也挺有意思。邴志承差点就觉得这事肯定能成了。

但“投其门下”——

言下之意是签约,是收自己人,是绑一条绳,站一个队。按照孙格导演的资历,那是要请护身符。

这不是邴志承能做主的事了,他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引荐。

邴志承深吸一口雪茄,又偏头吐出一股烟气,而后,一口应下了。

“这事搁我这了。大话不敢讲,攒个局大家认识认识,肖哥可以放心。”

邴志承不是个拿乔忸怩的人,直言快语,担事儿,人还可以。也就是年轻,有时候拽兮兮的,一句两句不对付就容易得罪人。

可年轻的时候谁不会“拽”?难得是他负荆请罪的姿态够低够工整,蛮上道的。

肖灵喜欢他这点。且这也是他愿意替邴志承调和的原因,他本人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如果他跟孟象沄之间真到了“死对头”的程度,别说他姐夫是孙格导演了,就算他姐夫是总统,肖孟两家躲着姓邴的走就是了。

肖灵拍了一下邴志承的肩膀,手没立刻拿开,颇亲厚地捏了一下,道“谢了”。两人又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一会,直到有人喊他们喝酒,又闹到凌晨,肖灵才脱身。

连轴转了一天,这会儿松懈下来,肖灵就觉得头开始疼了。在车上翻动了几回,想找解酒饮,也没有。

头疼得像勒马,一蹶一蹶的,车身稍微颠簸一下就难受。

他抬手狠狠捏住太阳穴,热乎乎的虎口覆在眼皮上,静静地忍耐着。

徐将可真能喝,酒桶成精,小瞧他了。

肖灵心中不禁苦笑,又暗自庆幸:好在象沄不喝酒,在旁边压阵,不然他今天恐怕要被吹飞了。

他的酒量也就凑合,这已经不太行了,车头调转时,他觉得头有点发晕。

肖灵惊觉不好,赶紧用力睁了睁眼,拍拍脸,为了避免自己晕头转向地迷糊过去,他拿出手机,不敢低头看,直接拨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那边接得飞快。

“到家了?”

“啊。”

肖灵清清嗓子,说自己在“车上”。孟象沄听得出他醉了,问:“身边有人吗?”

肖灵平静地转头看了一眼。

“代驾司机。”

“……多喝水。”

“喝了。”

“嗯。”

“明天我要是起不来,失联了,记得捞我。”

孟象沄没说话,听着那头传来略粗的呼吸声,轻轻哼笑,有种无奈的……慈祥。

“醉得都要昏头了,还知道自己打电话‘报警’。你家阿姨呢?”

“休年假去了……”

“哦,阿姨休年假。”孟象沄一边吃着桃子消夜,一边翻着白眼看了看天花板,“明天不来就算了。”

你累了。

这句孟象沄没说出口。

肖灵这人看着又高又壮,有时嘻哈,应该是个莽的,其实不然。

他心细,思虑重。

有些人,有些事,兹要是他上了心,是能做到事无巨细的。

孟象沄说,他其实是个“操心命”。

像今天这样折腾,他也还没完。

肖灵很快拨出第二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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