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感觉·1

“不用拐,直进。”

等第二个电话接起的时候,肖灵指点代驾司机抄近路,没有醉相,代驾司机看他跟没事人一样。

可车都进了库,电话还是没人接。

肖灵看一眼时间:01:49。

他不可能睡下了,肖灵想。

果然,很快有电话拨回来。

“以为你今天不会打给我了。”

“嗯,说说吧。”

“他一个人去的,呆了一小时,没带东西。”

“然后呢?”

“神色……还好,进出都阴着个脸,确实看着晦气,像是破产了。呵。没人跟着他出来。”

“没了?”

“没了。”

肖灵搓了把脸,试图唤醒昏沉的思绪,强打起精神。

“那你继续守着,别打扰他,别惊动什么人,也别让他受委屈。”

“知道。”

“出差,S市,你跟我一起。”

“你不知道我飞不了吗!”

“高铁。”

“加钱。”

“加。”

“行,挂了。”

肖灵手一松,电话掉在身上,他感觉下一秒自己就会昏睡过去。

阖上眼睛躺了一会,但并不能睡着。

头还在疼,坐得难受。肖灵撑了一把车门,两根手指头捏着手机下了车。

一阵眩晕,耳边有尖细的嗡鸣,让人联想到极细的金属丝,从肖灵的左耳穿进右耳。他好像还闻到了金属散发出的,那种,无机质的甜腥味道。

肖灵喉头一滚,想吐。

心道不好,肖灵憋住一口气,咬着牙快步上电梯,开门开灯,扑进厕所。

他扶着墙,弯腰,干呕了一阵,眼中慢慢涌起生理性眼泪。薄薄的一层。

肖灵站在原地缓了一会,眨着眼睛顺气,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感觉体温稍高,可他又觉得有点冷。

犹豫了几秒钟,肖灵还是决定冲个澡。

一鼓作气,他单手脱下T恤,穿着裤子就进了淋浴间。脑袋糨糊似的,也分不清洗发水和沐浴露,反正边洗边脱,又赶紧拿过那件最厚的纯棉浴袍披上。

这时他的脑袋已经不转了,全凭机械本能坚持着给自己搅了一杯蜂蜜解酒饮,灌进胃里。勺子杯子瓶子,轮番磕打在大理石岛台上,叮铃桄榔的。

好歹爬上楼,肖灵一头攮进被窝里。就在丢失意识的前一秒,他突然睁开眼,睁得好用力,诈尸一样拿过手机。

登陆社交软件,顶着一个“黑皮娃娃”的二级ID点进丰露清的粉丝群。

果然,零点已过,这个月的签到全勤没了。

下一秒,手机滑脱,肖灵带着沉重的遗憾睡着了。

这就是肖灵的好处了。

虽然酒量一般,但不发酒疯,能把自己收拾明白。

也不断片。

所以第二天醒来时,肖灵还是没能释怀“全勤没了”这件事。这意味着他不能参加本月粉丝自发组织的抽奖活动了。

肖灵皱着眉,把手机往浴袍兜里一塞,踢踢踏踏地下楼,不注意绊了一下,脱口一句脏话:

“哎我操你大爷的!”

昨夜的狼藉原封不动,他扶着还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捡起岛台上的勺子,又搅了一杯解酒饮喝了。

今天的天气不错。

不知是不是昨夜一直在下雨的缘故,今日的阳光格外有种清朗的感觉,大片大片的透过落地窗洒一地。

肖灵收起浴室的百叶窗,内外一览无遗,他打算泡个澡,解解乏。

浴缸正对会客厅墙面上的一幅画。

肖灵有两个爱好,一是书,二是画。

书法他自己写,小时候还拿过奖;画艺差了,但不妨碍他喜欢赏。

会客厅那面墙是专门挂画的,偶尔更换,以应时节心情。这个月挂的是吴湖帆的「日出」。

自然是仿的。

肖灵在美国读书时有位来自秘鲁的好友,是个独立艺术家,学油画的。肖灵带着他看了不少国画名帖,他便作了一幅油画版的「日出」送与肖灵庆生。

世说吴湖帆雅腴缜丽,可这幅「日出」经油画的量感加持,竟多了些灼灼奇谲的意味,肖灵一看就看进去了。在水里泡了好一会,觉得身上松快不少,他便起身往孟象沄那里去。

孟元元生日宴最后一次试菜,没什么大改动,调调菜品顺序,彼此熟悉一下环境,确认细节。只有一品沙茶溏心鲍,孟象沄提醒厨师不要太“甜”。

这次的生日宴孟象沄想搞个中西混搭的风格,请了粤菜团队和意大利“哥伦布”,菜色上兼顾传统与创新,但不偏向那种浮夸的精致商务风格,而是想打造温馨典雅的家宴氛围。

他预定了大量绣球和大小飞燕无数,装点别墅与庭院,有些设计需要搭架子,肖灵驱车到达的时候正有人在弄这些。

试菜没赶上热乎的,孟象沄叫人给他煮了碗热汤面。

肖灵笑着跟“哥伦布”握手招呼:“Ciao~ My chef.”

意大利语肖灵就会这么一句,他们很快用英文交流起来。

“一切顺利吗?”

“很好,不过孟先生决定自己做提拉米苏。”

“啊?”

孟象沄笑了下。

“所以,今天其实是让哥伦布先生来试我的,请他指点一下。”

“不,你做得已经十分好了,我想并不需要我指点。”

“那我今天有口福了?”肖灵说话时瞧着孟象沄,扬了扬眉。

“不加吉利丁版本的Panna Cotta你等会尝尝,更地道。”

“敢情好,我到现在还没吃呢!Tommaso留下来跟我一起吃点,这家阿姨手做的香菇酱配面可是一绝!”

“谢谢好意,但我和朋友约定了,必须要走了。咱们很快就可以再见!”

“那好吧,后天来尝尝。”孟象沄与他道别。

“当然,我很期待。孟先生,Ling, 再见。”

会客厅里的人散了,只剩孟象沄和肖灵。

肖灵斜倚着花几,懒懒支出一条腿,像一把歪头扫帚,嘴里咬着苹果要饭吃:

“面好了吗?还有你做的提拉米苏,给我尝尝啊!”

孟象沄不说话,坐在沙发上翘着腿看他。

眼白处有点红血丝,嗓子微哑,状态还行,不像因为醉酒遭了大罪的。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怎么不来,来蹭饭啊。”

“少喝点吧,留着生日那天替我喝。”

肖灵比了个“OK”的手势,拉开椅子坐,又问:“姐真的回不来了啊?”

“嗯。”

这时孟象沄看到阿姨端着面出来,便道:“炸的香菇酱拿来给他下饭,还有提拉米苏。回不来,礼物倒是送到了。”

孟象沄的大姐孟象华去了巴西谈生意,实在赶不回来。

肖灵低头叹了一回“不容易,太辛苦”,注意力便被眼前的那“碗”面吸引去了。

细细的银丝,几点葱花,没用碗盛。

“冬瓜盅?”

“给醉鬼留着煮面吃正好。”

“得!还得是你惦记着我。”

孟象沄闻言,下巴一挑,“那还不叫声哥哥来听?”

肖灵“呼噜”了两口,心肝脾肺肾都觉着舒坦了,熨帖了,张嘴便是一声“小沄哥”。

脆甜的一声,像根甘蔗似的一下杵进人耳朵里,谁听谁都得愣一下。

孟象沄果然愣了一下。

说起来,肖灵比孟象沄还小一岁。

幼儿园时的身高块头不及现在,甚至比一般的同龄人还要瘦弱一些。长辈们让孟象沄多多照顾肖灵,让他牵着肖灵的手一起上学吃饭去厕所,让肖灵叫“小沄哥哥”。

别看孟象沄现在拿出个云淡风轻贵公子,凡百事不动心的娇懒模样,小时候脾气可爆得很,不受一点委屈,护短,好打个抱不平。又牙尖嘴利,最会阴阳,一个人就是一支辩论队。经常把肖灵往身后一扒拉,然后指着对面的小朋友无差别扫射,从早说到晚,气得别人直哭。

直到上小学的时候,肖灵“噌愣”一下子蹿起来了,长得比竹笋还快,也开始替孟象沄唬人了。孟象沄瞧着他,心里颇有一种金秋丰收的喜悦欣慰。

“好。”孟象沄放下手中的柠檬茶,哼哼地低头笑起来,“要是有什么难事,给哥哥说。”

“难事没有,但我不能跟你一起出发去S市了,有点事要提前走。”

“什么时候走?”

“给孟姨过完生日。”

“晚上?”

“一早嘛,从这里走。”

孟象沄“哦”了一声。

孟家有一间独属于肖灵的房间,别人不得用,他小时候常来,不少个人物品还都留在这。生日宴结束后,肖灵顺理成章地上楼,往床上一攮。

又没少喝,醺醺然天旋地转。

这种场合,虽然没有人那么不开眼地灌孟象沄酒,但肯定要沾一沾,肖灵基本能替他顶的都顶上了,交际花似的满场飞。

待人散得七七八八了,他又帮着孟象沄一一送别打点好,两人才上了楼。

房间没开灯,月色被纱帘筛过一遍,变得特别幽晦,像灌了一屋子雾。

肖灵已经不动了。

孟象沄用脚后跟带上门,一束光从门缝漏进来。他默默走到窗边,坐进一把摇椅,轻轻晃起来。

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摇着,闭着眼,手背搭在额头上。

他们俩都累了。

摇椅发出规律的声响。很快,床上传来绵长的呼吸声,略重。

肖灵迷瞪过去了。

不大会儿,他的身子突然一动,哼了哼,像是惊醒了。

他转头,眯眼,聚焦,看到窗边,月色,摇椅,还坐着个人。

“哎我——”

肖灵一个激灵,懵住了,缓了一会才明白过来。

他梗起脖子,声音哑哑的,“我睡着了?”

“嗯。”

“……睡多久……”

孟象沄缓缓撩起眼皮,叩了叩手机,01:49。

然后他从屏幕投射出的光影里抬起脸,眯了眯眼睛,看着肖灵。

“十多分钟。我叫阿姨拿醒酒汤来,喝完再睡。”

肖灵又趴回去,头埋在被子里拱了两下。

“你喝了吗?”

“不用担心我。倒是你,象言说你瘦了。”

孟象言是孟象沄的妹妹,好久没见肖灵,今天一打照面就说他“瘦了”。孟象沄不言语,心里琢磨,大概是自己和肖灵经常见,看不出来。

肖灵听他这么一说,闷声笑了。

“那还不好,你不是嫌我肌肉练得牙碜,让我做有氧塑形吗。”

“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为了露清吗?”

孟象沄开门见山:“提前去S市,也是为了他?”

“……肖叔叔跟我妈打电话时讲的那些话,‘儿孙满堂的福气’,‘成家立业’,‘下一辈的要结亲家’。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肖灵默了一会。

他抬手抹把脸,身子支起来,伸手解裤扣,把腰带一抽一甩,露出白色的内裤边,短促地吐了口气。

“不知道。”

孟象沄借着月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懒懒的,冷冷的疲倦,嘴角挂着一点莫名其妙的笑,若有似无。

他敞着裤头,光脚下床,从小冰箱里拿了瓶水喝。

看得出步伐有些虚软。

“我说什么来着,他们总会为了繁衍这件事发狂的。”

说完,肖灵把水瓶往床上一扔。这时,阿姨敲门来送醒酒汤,看到肖灵裤子解开了,一吓,赶紧低头,眼神回避,把门关死了。

屋里更暗了几分,却显得月色更清。

醒酒汤一人一碗,两人一齐喝了。

肖灵大字型倒在床上,打着水嗝说:“你最近好像变了。”

“什么?”

“你不是一直不爱管我和他的事,一直有顾虑吗?最近问得勤了。”

“……感觉。”

“嗯?”

“一种感觉。自从你回国,你说你要提前走,我就越来越觉得——”

孟象沄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就是有一种感觉,既不是正面的,也不是负面的,而是一种“紧张”的感觉。

就像一条皮筋,越拉越紧了。

他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在肖灵身上,丰露清身上,在他们身上。

而自己只能旁观着,漩涡近了。

这种有点玄乎的感觉,孟象沄不喜欢,往常也没这样过,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喝了酒,思绪开始飘飘然的缘故。

果真是喝酒误事。

孟象沄隔着衣服,摸了一把胸前的玉观音。

肖灵偏着头,枕胳臂,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但过了好一会,也没等到下文。

孟象沄自悔多言,想起了那个著名的“自证预言”理论,决定不再继续说了。

“我喝多了,你早点睡吧。”

孟象沄起身,手刚搭上门把,肖灵突然叫了他一声。

“象沄,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会因为那场在美国的「火满堂」,对他钟情,追着他吗?”

“……”

“也是一种感觉。强烈的,让我无法逃避的感觉。你现在应该能明白了。”

一种很难,很难说清楚的感觉。

肖灵时常会觉得这股难以言明的“感觉”在他脑中,胸口,胃里,手心里,意识里,徘徊鼓动冲撞。

呼之欲出。

最开始,“感觉”是从肖灵坐在台下,接到丰露清无意投向自己的一眼的那一刻,突然袭来的。

哦,不,或许这样说不准确。

肖灵想。

他自己也有点不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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