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枭揣着那兜贵物,寻了家典当行把东西全当了出去,拿了几个沉甸甸的大银元回来。
这东西生前她能当铺盖躺着用,如今却是不可多得的稀罕物。
她回到瓦舍,见周兰香就着油灯眯着眼刺绣,蜷缩过久的指尖抻不开,双眼涨红,观之万分沧桑劳累。
“娘,别绣了。”赵枭走过去,又换了根新烛,屋内一下亮堂起来。
周兰香有些心疼那剩下半根烛,却也不敢多言,只是温婉一笑:“无妨,左右闲的无事,多绣些能多换些钱。”
周兰香本是穷苦人家出身从小缺衣短食,进了侯府也没享几日清福,整日遭人欺凌,偏生又是个温吞怯懦的性子,数年来只能吃糠咽菜,默默忍耐。
如今被逐出侯府,她也没有怨言,只要能和女儿待在一处,她就安心,整日任劳任怨,老实本分地养活自己和女儿。
赵枭默默坐在她身边,瞧她手上生满了冻疮。
“娘,你很喜欢刺绣。”
周兰香闻言,哑然失笑:“是呀,娘没本事,也就只有制衣的手艺有几分见长。”
在侯府,她闲来无事就会动手,技艺愈发精湛。
赵枭把那几块银元掏出来搁到桌上:“这钱,拿来给你开个成衣铺。”
周兰香抬眼看着那几甸银,吓得撂了针,结巴道:“这,这从哪儿来的?”
赵枭安抚道:“你别担心,这钱不偷不抢,来得正道,你放心用。”
周兰香仍有些狐疑,赵枭却打断她:“你收着,回头我找牙人帮你看铺子。现如今你必须得有个依仗,否则——”
赵枭倏地止住话头。
否则我日后步入朝堂,腥风血雨之下,便再不是能护着你的女儿。
赵枭摇摇头,挤出个笑来:“不说这个,总之你收着,咱们今天继续。”
周兰香一听,就担忧地皱眉:“还要熏嗓子吗?”
赵枭点头。
这是她前世用的办法。
为了让自己更像男人,用尽一切手段。用烟熏嗓子,声音变得沙哑低沉;习武健体,让自己不再纤细瘦弱;束衣裹胸,显得胸腹平坦……必要时,还要找专门的易容师替她伪装,这样才能躲过验身。
周兰香虽不解,却依言照做。
过程粗暴煎熬,赵枭强忍吐意,感受灼热的烟熏火燎。
她抽出腰间的短刀,熬不犹豫地朝胳膊上划去。
“笛儿!你这是做什么!”周兰香惊惧地叫道。
赵枭不理她,只专心致志地割,周兰香上前阻拦,却被她挡回去。
待烟灭,那条手臂也被割的鲜血淋漓。
“娘……包扎。”她断断续续地沙哑道。
周兰香忙抹把泪替她上药,动作小心,嘴上却埋怨:“你这孩子……你要做什么?如此伤自己,娘看了心都在流血!”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赵枭此举实乃大不敬,可她却笑笑:“这些伤有用,不出几日就好,担心什么。”
周兰香犟不过她,只能啜泣着替她处理那骇人的伤口。
翌日一早,周兰香还在睡梦中,赵枭蹑手蹑脚地出了院门。
她一路来到英国公府门前,一个小厮正打着哈欠在院落外洒扫庭厨,忽闻得动静,抬头一看,石阶上站着一个身着青色短打的人,一开口却是粗粝的嗓音:“劳驾通传,我找你们家世子。”
小厮从未见过这样空手驾到的人,趾高气昂道:“哪来的乞丐?走远些,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说着,扬起笤帚要赶她,赵枭烦透这帮狗仗人势的奴才,劈手夺过打来的笤帚,强忍踹人的冲动:“我是你家世子的客人,你敢拦我?”
“我家世子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你还我笤帚!”说着,冲上来要抢。
阿信经过院门,听闻外头有动静,夺门而出,却见之前那野丫头正拿着笤帚招猫逗狗似地与小厮迂回周旋,场面有些滑稽。
阿信急道:“胡闹!”
一声冷喝止住小厮的动作,忙跪下请罪:“信主子……这泼皮无赖硬闯府门,小的、小的只是想赶走她……”
阿信一脚踢上去,叫他翻滚几圈:“糊涂东西!她也是你敢拦的!”
纵然不喜欢这丫头,好歹也是赵府次女,且世子态度晦涩不明,他便随主子意思,对她做足表面功夫。
那小厮见状,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连忙跪到赵枭脚边叩头求饶:“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求您饶了我!”
赵枭不欲多言,扯出自己的腿,冲阿信福礼:“劳驾公子,我要见你家世子,有要事。”
阿信有些想笑,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要事。
但还是侧身为她让出条道来:“请吧。”
说罢回头看一眼那小厮:“滚下去领板子,丢人现眼。”
那小厮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张珩跪坐在居室内的蒲团之上,背后的棍伤隐隐作痛,他却混不在意,只拢了衣衫,专心致志研读那本刑问要略。
他低声念道:“……人皆有其形,或刚或柔,或贪或戾。察其形容,观其气色,听其言,观其行,则其弱点自现。制刑之道,首在因人而异。刑之至境,非裂肉毁躯,而在夺志诛心……”
“爷,赵家二小姐求见。”阿信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不满地皱起眉。
赵家二小姐?
他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挺像赵枭的姑娘。
他合上书,淡声道:“叫她进来。”
赵枭被引进屋子,阿信关上门,立在外头侍候。
赵枭一进门就嗅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几不可察地皱了眉头。
这间居室清雅简朴,目下无尘,这一分血很突兀地添进来,叫赵枭想起她府里那间刑房。
“赵笛。”张珩开口,定睛瞧她。
他盘问:“你如何知道我是英国公世子?又为何来此?”
赵枭:“世子大名远扬,或许你不认得我,我却是知道你的。来此,是有大事禀明。”
“大事?”张珩坐直身子,摆出倾听的姿势,“讲。”
“我大哥赵焕,不日前回京,联和爹娘欺侮我与偏房,将我二人逐出府门。路遇匪贼,随行之人被杀,我和娘亲得以脱逃,萧索回京,却不敢回府,只得蜗居市井。”
“我与娘亲在外谋生,却撞见大哥一桩密情,思来想去,也只有面见世子方可陈情。”
赵枭先开衣袖,揭开纱布,露出满臂刀伤:“此伤便是赵焕所为。”
张珩见那着那惨不忍睹的手臂,淡漠地收回视线。
他见过比这还要惨烈的场面。
“却不想你长兄在外温润如玉,对内却是如此暴戾恣睢。不知是何密情竟叫你大义灭亲,检举他呢?”
赵枭沉默半晌,开口:“我在赌坊干杂工时撞见他与一人密谋,其监守自盗,私卖军器于边塞,形同资敌。”
张珩闻言,沉默良久后阴鸷开口:“资敌乃十恶重罪之一,一经查实,是要夺爵抄家的。你怎敢如此口出狂言?”
“狂言?”赵枭摇头,“我敢前来与你当面对峙,自然知晓内情。若不信,世子尽可派人监察赵焕,届时便能抓他现形。”
张珩起身,站到她身前,钳住她的下巴,深深地打量她。
奈何赵枭重活两世,最擅掩藏心事,一双眼偏分不移。他瞧了半天也没瞧出端倪来,攻心之计对她无用。
良久,张珩松开她,手起袖落间,血腥味更甚。
赵枭基本能断定他受了刑。
可堂堂刑部侍郎、英国公府世子,除了圣上以外,谁又敢对他动用私刑?
张珩转身负手而立,只留给她一个阴沉的侧脸:“你若敢诓骗本官,我有千百种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赵枭挺欣赏他这副模样,将她前世的禽兽相学去三分。
“若不实,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临别前,赵枭开口:“世子身上的伤还是尽快处理得好,否则腐烂生疮,便只能削骨剔肉了。”
说罢,跟着阿信一道出门。
张珩望着她的背影,胸腔里的那颗肉猛然跳动起来,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躯干。
像,实在太像了。
一举一动都叫他恍然。
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真的有这样的本事与心境?
换做他的十六岁,是万万不敢如此大逆不道的。
张珩无言地笑一声。
待阿信回来,他便即刻交代阿信派人监察赵焕,一举一动都要呈报,不可疏漏。
阿信虽狐疑,却也不好多问,只得应下,又问:“方才……那丫头说您身上有伤,是不是主君又对您用刑了……”
张珩继续跪在蒲团上,翻开那本要略,淡声道:“多言。去拿药来。”
牙人办事利落,很快替赵枭寻了间沽衣铺来,还带个能住人的后院,原主人家中告急,便低价变卖,倒让赵枭捡了漏。
赵枭把原本的瓦舍卖了,正好凑够,索性一鼓作气买下。
剩余的碎银,赵枭就买了两个十余岁的小丫头来伺候,她替二人更名,一个叫锦绣,一个叫繁华。
周兰香活了半辈子,终于有了间自己的铺子,心中激动非常,望着高悬的“兰香阁”牌匾,她攥住赵枭的手,泣不成声。
如果没有赵枭,她或许走一辈子都无法走到这步。
眼下,她却真正的得到了。
临近新年的这两月里,赵枭每日潜心攻读,专心锻炼。她学识逐渐丰厚,身形更加挺拔,若不是周兰香知道她是个姑娘,只怕也要错认成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儿郎。
兰香阁因周氏的手艺而名声大噪,生意红火。锦绣繁华两个丫头年岁小,赵枭空闲之余便教她们习字读书,带她们上街游玩,日子好不快活。
这日,两丫头从外头回来,一人手里攥个糖葫芦,一进后院,见着赵枭就往她怀里钻。
“姐姐!”
赵枭放下书,一手一个把二人抱在怀里:“两条馋虫,糖吃多了要掉牙的。”
锦绣笑嘻嘻道:“周姨说掉牙了就证明我们长大啦!牙扔上房顶,有仙子来替我们许愿呢。”
赵枭淡笑一声,替她擦了擦唇角。
正闹着,周兰香却带了个人进后院来。
赵枭抬眼一看,却见是张珩。
周兰香:“笛儿,这位张公子来此……说是寻你的。”
赵枭将锦绣繁华放下,揉揉脑袋:“去前院替周姨帮忙吧,我还有事。”
锦绣繁华乖巧地跑走了,见着张珩还规矩地行礼,脆生生地说:“见过张公子。”
张珩颔首示意,待三人离去,赵枭才开口:“世子来此所为何事?”
张珩见她也不让座奉茶,一时有些无言。
“自是正事。你大哥……赵焕之事,我已查清,确有此事,在万福货栈擒获,人赃俱获。”
赵枭眼神波动,望着他:“那世子打算如何处置?”
张珩睨她:“怎么?怕我有失偏颇,包庇他?”
赵枭不答,只是略带些不满地瞧他。
“你且放心,”张珩替自己倒了盏茶,“现下人押在狱里。我已上书弹劾,不日会同三司会审,赵家这一难躲不过去。”
“有劳世子。”赵枭点头,把手边的糕点推去,“慢用。”
张珩哑然。
这丫头,还真是势利。
两人静坐,一时相顾无言。
这等事,其实无需张珩亲自跑一趟,派阿信传个话便是。
可不知怎的,心里总蠢蠢欲动,想再见她一面。于是乎借此由头,终于在四旬后见着她。
好像长高了,长壮了,眼神比从前更凌厉了,气质也很出众。
虽说他尚为青年才俊,不过二十有五,但与正是少年的赵枭比,竟也生出些自惭形秽的念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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