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飞扬这次回到上海,一整周工作日都难免有点心不在焉。
虽然他工作上还是滴水不漏的,只是以往放松眼睛望着江景时,心里总是在放空,这会儿就时不时的都能想起离开宁城前一天晚上,秦灏天的那个“合伙”的提议。
其实说是说合伙,本质上就是秦灏天想要把秦楚原本负责建筑设计的团队独立出来,做成轻资产业务,需要个信得过的人替他管着,他这个想法有一阵子了,脑子里第一人选就是夏飞扬。不过他也知道夏飞扬在上海的全球知名建筑师事务所里干的好好的,也没打算回宁城,自己的事业如火如荼的,何必来接他这一摊子也不知道前路有没有谱的业务,所以一直也没张口。
“以前是觉得,飞扬你这人重情义,我要是跟你开了这个口,你可能不想回来也要委屈自己回来,我呢,也不想借着兄弟情义做生意,没意思。”秦灏天狡黠的笑一下,“不过现在我觉得不一样了,现在吧……我觉得你本来就挺想回来的,是不是?我这就,哎,顺水推舟,借一下施南的东风了。怎么样,我也不催你,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不愧是秦楚集团当今风生水起的话事人,鬼精的算盘打的可真是噼里啪啦响。
夏飞扬于情当然想回去,只是确实就像秦灏天最开始想的,他在现在的地方做的好好的,要彻底重新开始,还一下子就担上这么重的担子,多少是需要一些考量的。
毕竟夏飞扬这个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看着人如其名一般,其实心里保守稳健的很。越是在乎的事情就越追求完美,越追求完美就越容易思前想后。就连每次做银行理财产品的风险评估测试,永远只能承担R1和R2。
他决定先不想了,等周末回宁城见到施南再说。
回了上海之后,他和施南又只能回归到线上联络,施南可能对当年和他失联也有点PTSD,哪怕这回只是要短暂的分开一周都不到,他还是让夏飞扬把熟悉的几个朋友名片都发过来,一个一个都加了过去。
秦家那几位自然是好说,就是顾楷晟被加的时候又是大呼小叫了好一阵子,转头就给夏飞扬发了十几条60秒的语音,夏飞扬转了一条文字就懒得搭理了,简明扼要的回了个“回头请你吃饭”,单方面结束对话。
好容易给他熬到了周五,公司同事们略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们有事没事都总爱加会儿班的夏总监踩着下班点一脸喜气洋洋的飞快撤了。有几个关系好的喊着问夏总监周五了要不要一起出去喝一杯啊,对方摆摆手:“赶高铁回家呢!”
第二天翔哥叫着吃饭,夏飞扬拎着两瓶茅台就去了。
施南看着有点无奈:“你不是说这几年喝酒都没长进么。”
夏飞扬笑眯眯的:“没长进也要喝啊,我还从来没正经和翔哥喝两杯呢!说不定被翔哥熏陶熏陶,我就长进了呢。”
施南根本说不过他,夏飞扬酒量长没长进他不知道,胡说八道跑火车的能力绝对是日渐精进了。
翔哥虽然长着一张貌似很能喝的脸,其实好像酒量也就那样,酒过三巡他就红了脸,大着舌头揽着夏飞扬,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小夏啊……你们的事,小南都告诉我了……作孽,作孽啊……当年,你路过我们那儿,认识了小南,然后你走了,我看得出来,小南心里别提多难受了。”他看一旁施南有点无奈的表情,以为他不好意思,还不忘分心安抚一下,“那时就是好朋友,对吧!是朋友就会舍不得,很正常嘛!”
夏飞扬也喝的眼睛红红的,跟他一起看着施南,嘴角挂着笑:“是我不好。”
“哪能怪你啊!”翔哥在他肩膀重重拍一下,疼的夏飞扬嘶嘶吸气,“你对小南很好!我知道,小南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别提多开心了。后来,发生那些事情,小南说找不到你了,他要来宁城,他一直在找你。小夏啊……小南这些年,真的不容易啊……他……如果没有要找你的念想,他不会有今天啊……后来小南告诉我,他找到你了,你们在一起了,我真的……”翔哥揉了把眼睛,“他说不知道我会不会接受,我有什么可不接受的?小南以前太苦了,他能遇到心疼他,爱他,照顾他,对他好的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夏飞扬碰一下翔哥的杯子,眼里也有泪,但他一直在笑:“谢谢您。我保证,我不会再把他弄丢了。”
翔哥最后喝的嚎啕大哭,被媳妇儿拎着耳朵拖回去睡了。
施南和翔哥住的同楼不同层,夏飞扬就跟着他回去,颇有些感慨:“人不可貌相啊……翔哥看着可真不像这么不能喝的。”
施南看他一眼,大概知道他又属于“喝多了但是心里有数”的那种程度:“所以,还要被翔哥熏陶吗?”
夏飞扬叹口气:“熏陶什么呀,你这么能喝,我也没被你熏陶出来。”
施南笑一笑:“说起来,我还没有和你正经的喝过酒。”他想起夏飞扬奔回小镇送钱的那次,“有人不是还说,要跟我找个机会比拼一下?”
“咳。”夏飞扬清清嗓子,“那不是我那时候那什么,有眼不识泰山吗……”他有些感慨道,“你这个过目过耳都不忘的记忆力,也真的是绝了。”
施南走去厨房给他倒了杯水,顿了顿才道:“也不是谁的话都过耳不忘。”
夏飞扬听懂了,一下子又笑的十分得意:“我知道。”他一得意就容易忘形,加上喝了酒,忍不住就有些口不择言:“我不能和你拼啊,拼不过你不说了,我本来见你总得忍着就够难受了。再一喝多,就更容易把持不住自己了啊。”
他话一出口就愣了,当时就是后悔,非常后悔,特别想把自己舌头给咬了。
他偷偷瞄一眼施南,想看他有没有生气。施南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把水放在他面前:“先喝点水吧,解解酒。”
夏飞扬咕嘟嘟的喝着,心下百转千回,正想着怎么换个话题,就听见施南说:“夏飞扬,当年的事,你想不想听。”
他手一抖,差点没把杯子给摔了。
“想听。”夏飞扬把杯子小心翼翼的放下,一下子正襟危坐了起来。
他坐在沙发上,施南本来站在茶几前,看着他把杯子放了,才走过去,在夏飞扬身边隔了二三十公分的坐了。
夏飞扬想转过身看他,但是他下一秒就彻底僵住了。
施南拉住了他的手。
他们之间,如果要说真正意义上的肌肤相触,真的就得追溯到夏飞扬说“找个机会比拼一下”的那个小镇夜晚,他喝多了脚下踉跄,施南下意识想扶他又没扶成,最后阴差阳错的摁过了他的手背。
那短暂的一瞬触感,他记了十年。
而此刻,他愣愣的低头看着施南覆过来的手,虽然有些微微的颤抖,但是他握的很坚定。久远记忆里虚无缥缈的那一瞬,漂洋过海的跋涉而来,化作了此刻肌肤间的温度,将灼热从手心一路传到心脏。
“你……你可以……”夏飞扬磕磕巴巴的,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施南看着也有些紧张,毕竟他一直在颤抖着,但他开口,声音是一片平静:“你问我吧,你问我回答你。我的记忆其实是有些错乱的,所以如果让我直接说,我大概会说的乱七八糟。”他眼神温柔的看向两人交握的手,“老师说,我有你,所以我不是一个人。我可以不用总想着自己一个人去克服所有的问题。当我觉得自己准备好的时候,我可以对你做一些尝试,然后可以和你一起去面对。我以前,因为想靠近你,想触碰你,所以觉得自己很恶心。”他自嘲的笑了下,“但是我现在知道不是这样的。人和人之间的触碰……其实是可以传递力量的。我就想,我得握着你,这样好像……面对过去也更有勇气一些。”
夏飞扬这个人,高一就开始所谓“谈恋爱”,到了现在年过30,总共交过两个女朋友,三个男朋友。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怎么也不能算是个情感经历匮乏的人。而在过往的感情里,虽说都没走到最亲密那步,其他情侣该做的事情,也都做过,亲密体验也不可谓不丰富。
但他为什么此刻,只是被这个人拉着手,就像个纯情少年似的,一下子又脸红又心跳,耳根发热,呼吸加速,夏橙阳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他就是个爱情白痴。
夏飞扬那天和顾楷晟说,心这玩意儿是想动就动的吗?
现在他只想说,心这玩意儿,也不是想不动它就不动的啊。
他30岁活得还不如13岁,太丢人了。
他不由自主地扣紧了施南的手,想了想,又试探性的将手指从他的指缝间穿过去,十指相扣,让掌心传递心跳。
“我……”夏飞扬努力平复了好久才开口,“我他妈真是太怂了。”他一直看着两人紧紧交握着的手,“你让我问你,我反而开不了口。那天回去,芬芬阿姨只不过和我说了一点点,我就已经要爆炸了。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能不能承担得了你的回答,所以我连问都不敢问,我他妈真是……”
施南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敲两下:“夏飞扬,你说我比你勇敢,那你有没有感受到我传递给你的力量。”
夏飞扬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向自己坦白是施南必须要跨过的坎之一,梁若芬告诉过他,这能算是一种“exposure therapy”,暴露疗法。
比起施南经历过的事情,他自己这点“怂”,再不自我克服一下,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夏飞扬听见自己很轻很轻的声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七岁。”施南答,“七岁到十一岁。”
夏飞扬的心疼的抽了一下,之前梁若芬和他说“长期,重复”,他已经快难受疯了,根本不敢多想。此刻听到具象化的年龄与时间,他又再一次的体会到了自己的忍耐下限原来是如此的低防。
他忍不住想,自己7岁到11岁在做什么呢?太久远的记忆了,他只能想起那时候刚刚开始流行家用电脑,夏奕君搞回家一台,带着他和夏橙阳一起沉迷游戏不可自拔。
当他在赛博公路上驾车驰骋,在虚拟地下城升级打怪的时候,施南在经历着什么?
“是什么人?”他咬着牙,忍着心里痉挛一般的痛意,继续问。
“邻居。”
“家里……家里人……”夏飞扬反复斟酌着用词,被施南打断,“家里人只有奶奶,年纪大了,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说。”
夏飞扬愣一下:“父母……都不在吗?”他又想起之前施南说过有两个姐姐,“姐姐呢?”
“父母在外打工。”施南简单回答,过了会儿又道,“父母在也没什么用。他们本来也不太在乎我,我是他们捡来的。”他顿了顿,“说是从南边捡来的,所以叫这个名字。”
夏飞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至于姐姐,”施南笑了下,“她俩都大我比较多,早就跑了。”
“跑了……”夏飞扬理解了一下用词,突然醒悟过来,“难道姐姐之前也被……”
“是啊。”施南很平静的看着前方,“如果可以,谁不想逃离地狱。”
夏飞扬把施南的手握的更紧了一点:“那后来……是怎么被抓的。”
“有一次我感染了。”施南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些许颤抖,“烧的很厉害。还有流血。我奶奶带我去看医生,”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我要谢谢那个医生,他当时就报了警。”
夏飞扬突然间鼻子一酸,想要流泪的冲动突如其来,他努力笑着对施南道:“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比较多,是不是?”
施南看着他通红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想哭的情绪会传染,他也止不住的有些声音沙哑:“是。”
夏飞扬拼命忍住眼泪:“你说出来了,感觉怎么样?”
施南弯起眼睛笑:“心里多少还是会有点难受,不过,好像……轻松一点了。”他捏了捏夏飞扬的手,“我第一次和梁老师说的时候,崩溃了很多次。可是梁老师告诉我,没关系,崩溃是重建的开始。本来强行假装遗忘已经造成的创伤就没有意义,去面对它,我也必须要去面对它。因为那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错,我不应该为此而厌恶我自己,我不应该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我听进去了,所以我一遍又一遍的尝试,去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至于你,”他温柔的笑了下,“因为我最在乎你的想法,所以从前我在你面前也会不自觉的把自己看得最低,也最不想让你知道我那些……过去很难以启齿的事情。但是我现在不会了,我已经知道,你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视我的人了。那,我怎么能讨厌你那么喜欢的那个我自己?”他轻叹一声,“有人说伤痕是勋章,哪能啊,伤痕永远丑陋。但是有你陪我一起看回去,那,即使丑陋,也没什么的对吧。”
30岁活得还不如13岁的夏飞扬终于要忍不住哭腔:“那我能不能抱你啊——”
话音未落,他就被抱住了。
是不是就像当年他飞离宁城时耳机里的那首歌唱的:
“如果有一个怀抱勇敢不计代价
别让我飞,将我温柔豢养*。”
他用力的抱了回去,忍了多年的眼泪,也终于在那个人的肩头落下。
*歌词来自陈绮贞《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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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如果有一个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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