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微不足道

“……”

容涧的防线在真正从燕府臻口中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瞬间破裂,然而那声音那么悲怆,又让他根本无从发作。

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算,他突然颓唐地想。

他在凡间注视燕府臻十多年,日日叩拜、供奉甚至对他恼怒,这些纷杂情感在燕府臻眼中不过是一个信徒最渺小的波动。

燕府臻根本不认识他,根本没看见过他。

就算现在自己终于飞升,能够来找他,却也只能看着他痛苦、看着他无限渴求一个死人的爱!

太荒谬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信徒在燕府臻心里没有容身之处。

那种无力感瞬间把容涧所有火气都浇灭了。

燕府臻仍然闭着眼,容涧轻轻跪在床前,将他重新按回床上,用指腹抚平他紧蹙的眉心,尽力轻柔地放缓声音:“我不会走。睡一会吧,再睡一会,醒了就什么事都好了。”

宛如一粒定心丸喂进燕府臻嘴里,他竟然真的因为这句话安定下来,带着未留尽的泪水缓缓地、缓缓地又沉睡过去。

容涧退后两步,沉默着最后看了他两眼,随后转身离开。

聚众鬼怪已经围到数百米外,段策心急如焚,想回去再催催,就见砰一声门被推开,容涧眉目含霜、冷若寒潭,大步流星踏出阎王殿。

“何人在此喧嚣?”

刹那间周遭如遭凌厉镇压,全数噤声,下一秒风波骤起,容涧伸手一召,一柄玄冰霜雪般刺骨的剑迅疾飞至,剑身陡然迸射出刺目寒光。

“你?”

他剑锋一挑,懒洋洋地换了个方向。

“还是你?”

百米外无声敢应,一截剑身反射出鬼怪惊恐的脸。

“不说话……”容涧一哂,轻描淡写道:“那就都杀了。”

不过须臾,大殿之前已无人站立,容涧轻飘飘扫视一圈,挥剑斩掉自己溅血的衣角,随手把剑抛给段策。

段策手忙脚乱:“哎?”

容涧看着不太高兴,不知道在想什么,向他指指身后的盛况:“找人收拾干净了,不要留痕,我回去看看你们阎君。”

再回去时燕府臻已经醒了,他身上血腥气重,没有上前,在远处站定。

“杀完了?”燕府臻靠在床头,微微阖着眼,没有看过来。

容涧拿帕子擦手,若无其事,把脏帕子扔进火盆,不阴不阳地回:“耳朵还挺好使。”

燕府臻没有反应,只淡淡道:“劳动你一趟,改日我叫段策去你殿里回礼。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他那么疏离,恨得容涧想把他扒净了,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多冷酷的心。

风吹动殿内烛火,发出难听的嘶嘶声。容涧生生按住了气恼,在背光处露出一个短促又意味不明的笑,没有多说,转身便走。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口,燕府臻才慢慢转过头看向容涧刚刚驻足的地方。

不要再来了,他想。

太难看了。怎么会错认,怎么能错认。

今天晚膳提前了两个时辰,是容涧走时叮嘱的,说是燕府臻初愈,先做些暖和的、好消化的喂下去。段策现在视他如同第二个主子,言听计从,掐着时间分毫不差端了上来。

随着一起端去的还有容涧来时提的那包糕点,整整齐齐码了一盘。

燕府臻视线在糕点上停了片刻,段策还以为他不喜欢吃,就听他问:“茯苓糕?哪弄的?”

话刚要脱口,段策突然想起容涧走时吩咐,一转口风:“打发鬼差去人界买的。”

燕府臻没说话,足足盯了他好几秒。

段策发誓那几秒里阎君绝对看穿他在说谎,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戳破。

“……放这吧。”

此刻,天界正值残霞。屋檐渡了层辉金,草木随着微风轻轻地晃。

赵丹临背对着光,形成一道黑色剪影。

容涧在门口站定,礼节性叩了叩门。赵丹临闻声回头:“开着还敲什么?”

容涧脸上已经全然看不出半个时辰前的颓丧,笑意盈盈,晃晃手里两坛酒。

“也不好擅闯。”

“……呵。”

酒是很好的竹叶青,一开坛香气漾了满院。容涧没带酒盏,启了封就坐着等赵丹临拿酒具,赵丹临满面迷惑,四目相对,都没有想动的意思。

容涧:“……你家连个杯子都没有?”

赵丹临极为嫌弃地看着他,率先捧起坛灌了一口:“这么喝算了,没有杯子给你。怎么染上燕府臻的毛病——”

话落,两人都怔住。赵丹临自知失言,佯装无事扯开了话题。

“你干什么来了?”赵丹临问。

容涧饮酒,像是完全没留意她刚才的话,平淡道:“其余上仙不待见我,我总得找个朋友。”

赵丹临瞧他表情,没有言语。片刻后掐掉片花瓣,两指轻轻摩挲,不知道施了什么小法术,花瓣嗖一下飞进屋内。

而后殿内缓缓走出个不大像侍女的姑娘,一身锦衣绣袄,看着是刚睡醒,眉眼间还沾着困倦的湿意。

手里端着酒具,一声不吭放在桌上,转头给赵丹临递衣服,轻声说:“夜里风寒,披好。”

赵丹临就顺从地让她给自己披衣服、整头发,最后拍拍她的手,说:“好了,回去吧。”

容涧竟然从她的神情里窥出些许高兴。

等到那人转身走了,容涧才意有所指地点点她背影:“这位是?”

“凡间带回来的侍女。”赵丹临言简意赅。

“侍女没有穿这样好的。”

“……我有钱,乐意。”

容涧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出其不意调转了话题,眯着眼,微微笑着杀赵丹临一个措手不及:“那燕府臻呢?你们什么关系?”

咔哒一声酒盏掉了桌面上,赵丹临就着那个姿势没有动,良久后沉声警告:“容涧,现在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容涧垂着眼,在指尖转动酒盏,眼底闪过一丝好笑的讥讽。

“是不是好事,总要我来评估。”

“……”

一阵风过,树上的碎梨花瓣掉在地上,有的顺着潺潺水流不知道飘到哪里。

赵丹临从一地嫣粉上收回视线,攥着酒杯一饮而尽,也许是受了寒,也许是内心太过艰涩,总之她声音有些沙哑:

“她叫姝华。”

容涧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刚刚那个姑娘的名字。

“我把她带回来,瞒着所有人养在自己府里,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你能明白么?”

容涧的第一反应是奇怪:“仙界无人能与你一战,为什么藏着掖着?”

赵丹临苦涩地叹了口气:“因为我护不住她。我们所有人都护不住彼此。”

在所有人眼里,神仙手眼通天,几乎无所不能。这话太荒谬了,荒谬到容涧以为自己听错了。

“百位仙师围剿一只鹿,你觉得鹿的生机有多大?”

“——至亲只有在无人知晓时才叫至亲,一旦曝露人前,就叫软肋了。”赵丹临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我都是这样。”

两个人隔桌对望,都没有说话。漫长静默过后,赵丹临低声说了一句去填酒。刚要起身,容涧猝然抬手,凭空摁下,操纵气流发力将她按回座位上。

“最后一个问题,”容涧紧盯她双眼,试图从里面找出分毫破绽,断续闪过的猜想让他此刻甚至无瑕顾及仪态,清清楚楚吐出那个人的名字——

“楚时锦是谁?”

赵丹临避而不谈,紧随其后追问:“谁告诉你的?燕府臻?”

“回答我。”容涧沉声。

赵丹临叹息:“我不管你打听他是什么目的,我告诉你,以后没有这个人,不要提,更不要向其他人打探。”

容涧视线没有从她脸上离开半秒,两秒之后倏忽一笑,松了劲,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吊儿郎当:“我能有什么目的啊?打探一下情敌而已。”

刹那间赵丹临表情非常精彩,像张嘴吃进了死苍蝇似的,反复想说什么又吞下去了。

这顿酒喝得没意思,容涧朦朦胧胧摸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线索,又扯了几句闲话就走了。赵丹临坐在位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没有动作。

“丹临,”姝华靠在殿前门框上,轻轻叫她,“夜深了。”

赵丹临回过神,低低应了一声,转瞬站到她旁边:“你身子不好,进去吧。”

姝华垂眼笑了笑,给她看抱在怀里的汤婆子,像是看穿她在想什么,边走边说:“那枚穗子我已经收好了。”

“嗯,容涧今晚大概会再去找一趟,找不见会怀疑我,切不能让他此时看见……”

两道身影并肩消失在大殿深处。

与此同时,地面灰尘被悄然掀飞,黑暗中一道身影稳稳落在榻边。

空殿内毫无声响,说是空殿已经不大准确了,不出意外这地方就是楚时锦的旧宅。容涧抱着猜想,伸手在枕下缝隙里一探,摸了个空。

“……”

赵丹临手还挺快的。

他轻轻“啧”了一声,脑子里突然不合时宜地蹦出一个疑问:燕府臻睡过楚时锦这张床没有?

那瞬间莫名的妒意让他很想给这东西烧了,下一秒殿外传来稀稀疏疏的响动,声音并不大,但容涧耳朵太灵了,立即闪身躲进立柜的阴影下。

然而外面的人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听着声音是边走路边低声交谈:

“大晚上的,这地方一个宫殿都没有,渗人死了……”

“嗨呀,你抱怨什么,不是还有灯吗?”

说话的人走远了,容涧却仿佛定在原地般,在黑暗中露出疑惑的神色。

什么叫一个宫殿都没有?那自己现在站在什么里面?为什么路过的侍女看不见?还是有人知道自己在里面,在借他人之口试探?

一时间种种猜想迸发在脑中,甚至连这个空殿里都好似充满了诡谲阴机。

起码不能再逗留了,容涧想。旋即掐了个诀,将自己传回住处。

而就在他回到自己内殿的后一秒,有人无声无息睁开眼,睥睨俯视片刻,手上微微一动,一座磅礴宫殿霎时化为乌有,连近旁的草木枝叶都没有分毫波动。

——一切如同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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