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尘旧事

从门口一直走过三道屏风都没有灯开,直到转了个弯,才见桌案上燃了两柄微弱的烛灯。

燕府臻端坐案前,右手叠着三个卷着的画像,近处灯火摇晃,照清了画轴被摩挲多次后起的毛边。

“这是做什么?”赵丹临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燕府臻波澜不惊,甚至是慢条斯理地给她斟了杯温酒,轻声说:“等你啊,好远就听见动静了。”

“你——”

燕府臻抬眼,等着她接着说下去,然而赵丹临只是透过那一点微光看他,吞下后面的话。

太静了,没有人提起话头,燕府臻将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撩着宽袖再斟。那姿态称得上优雅,如果能忽略他秾丽容貌下掩藏的疲惫与哀伤的话。

良久赵丹临轻轻吐出口气,只说:“你瘦太多了。”

燕府臻短促地笑了一下:“是么?”

燕府臻百余年前飞升,那时赵丹临还久居天庭,本来无甚牵扯的两人被介绍相识,后年岁推移,逐渐成为挚友。这其中过程少不了另外一个人的助力,但那个人——

“那个人已经不在天地间了。”赵丹临突然说。

一秒,两秒。

燕府臻没露出丝毫表情,他的五官隐匿在阴影下,眼睫遮住所有翻涌的情绪,不露出丝毫破绽。

赵丹临知道自己莽撞了,但话既出口收不回来,干脆狠下心:“燕府臻,楚时锦已经彻彻底底——”

噼里啪啦一阵混乱的脆响,转瞬间桌上所有酒具全被挥到地上,瓷片碎了一地,段策立即惊惶推门而入。

“出去!”燕府臻一声厉喝。

门被“咯吱”拉上,殿内再度恢复成死一般的沉寂。

燕府臻在碎瓷片里小心翼翼地捡画轴,用手细致地擦掉上面溅到的酒水。

指尖刺破的血珠染在画纸上,他突然很无力。

“……丹临,”燕府臻喉间挤出微弱的、哀求般的声音,“不要说了。”

赵丹临看着他自欺欺人,良久缓缓道:“抱歉。”

……

“我这段时间留在仙界,改日再来看你,今日早些歇息吧。”

“嗯,”燕府臻淡淡应声,目送赵丹临离开。

段策立在一旁,等他回过头递上厚氅:“夜深露重,阎君披上吧。”

燕府臻随手接过披在身上,呼出的气在夜里变成白雾。

“你去休息吧。”

段策一愣。

“我今晚设界,不会有事。一会街市照开,你不用守了,出去逛逛吧。”

段策不放心,还想劝,燕府臻一挥手,那意思是不用再说了,去吧。

又是梦。无穷无尽的梦。

酒肆内人声喧沸,店小二风风火火过来上酒,满面笑意一福身:“客官,菜齐了。”

燕府臻看见自己坐在木凳上,身旁挨着的人从兜里掏出几文钱塞到小二手里:“辛苦了,去吧。”

小二立马乐颠颠地撂了两句吉利话,轻快走了。

同张桌上赵丹临打趣:“你这人,走到哪办事都这样。”

那人笑笑:“小本生意,照顾一下而已。”

燕府臻看不清他的脸,却无比清楚他是谁。挣扎着想说话,却怎样也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为他倒酒。

“师父,”百年前的燕府臻说,“请。”

赵丹临讶异挑眉:“你还收了个徒弟?”

男人摆摆手:“不算。他天赋比我高多了,就是教点小零小碎的技巧,蹭个辈分。”

是了。

燕府臻想,他们其实连正经的师徒都算不上。

那到底算什么呢,这段戛然而止的感情……自己在楚时锦心里到底算什么呢?魂飞魄散也要救的徒弟?还是更进一步的——

未亡人?

……

修炼到这种程度,几乎不会再有凡人的病症了,而燕府臻夜里竟发起高热,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容涧没真的大半夜潜进他宅邸,他有太多事没有理清,需要消化。人间最近盛行一种小吃,他叫侍从下凡间买了一小笼,预备着给燕府臻带去。

不料他到阎王殿时,殿前已经有点乱了。

日过正午,燕府臻久久未出,昨夜他设了结界,段策进不去,膳食也送不进去。

本来还只是以为燕府臻心情不佳,不想露面,结果刚刚两声重物落地的闷响,怎么听怎么像人倒地的声音。

容涧到时,正赶上段策想强行突破结界进门。

燕府臻设的界不是开玩笑的,真要暴力突破,反噬力能当场给他轰飞。容涧眯眼一看,当即出声呵止:“干什么呢?不要命了?”

段策一个激灵,见着他如同见到了主心骨,激动万分:“上仙!”

随即又压低了声音。

地府上下成千上万个小鬼竖着耳朵等消息,盼着念着燕府臻出事,要真让这事传出去,下午就要闹起暴动来。

“我家大人昨夜里让我不要守着,他自己设了界,可是一直到现在还没出来,刚刚又有两声很大的动静……”

容涧知道他什么意思,没有犹豫,把手上一提油纸包的点心递给他:“拿着。”

段策愣愣抱在怀里。

下一秒疾风骤起,殿门前卷起的气流如同无数隐形刀片,只见容涧静立中央,面容竟然显得出奇沉着冷静,一手强开结界。

动作之利落,甚至段策还没反应过来,再睁开眼就已经全然无事了。容涧没有回头,沉声吩咐:“我进去看一趟,你带着人守好殿前。倘若有人擅闯,或想借机生事,就不要怪我代行他职——一律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已经看不见他身影了。

待到寝殿,容涧才堪堪松了口气,起码不是他设想的最坏结果。

燕府臻无知无觉,大概是想起身时脱力摔在了地上。

他已经彻底昏过去了,身上只套了一件薄薄的素色单衣,黑发凌乱地逶迤在地,浑身都烧烫了,止不住颤抖,脆弱得好像一碰就要死掉了。

容涧蹙眉不语,弯腰将他抱回榻上,想给他拂掉额前的头发,碰到他脸颊的时候才发现这人一直在默默流泪。

哭得那么缱绻、那么含蓄。

容涧只是看着他,心里却升起一股无端的怒气。

是为了谁呢?怎么把自己作践成这样?那个人有那么重要吗?即使已经这么狼狈,已经没有意识了,还在为了那个人流泪?

他紧紧闭上眼,在几秒钟之间抚顺自己的呼吸,再极度克制地用指节轻轻蹭掉燕府臻脸上的泪水。

好在不是大病,只是心绪过重、压抑太甚引起的心因性发烧,容涧随随便便给他输点灵力撑着就没事了,问题是燕府臻自己不想醒,他情愿留在梦里渡劫。

两根香尽,燕府臻才退热。地府里风阴冷,点着炉子也不大管用,容涧又给他披了两件厚衣,不多时发起汗。

燕府臻热得不舒服,昏沉着要掀开,容涧就按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拿帕子给他擦汗,从脸颊一直向下,微微掀起一点露出玉白的脖颈。

空气是寂静的,只剩那人微弱的呼吸。

容涧垂眸注视着他,缓缓将手覆在那根跳动的、青色的血管上,然后沉默着收紧五指,感受着燕府臻因为自己愈来愈重的呼吸声。

“……”

他表情甚至已经平静到冷酷了,只是居高临下地旁观着这一切,仿佛做着这样病态又危险的举动的人不是他一样。

半晌后容涧倏忽露出一个冷笑,松开手暧昧地蹭了蹭燕府臻脖颈上留下的红痕,轻飘飘消去了痕迹。

他以前是恨过燕府臻的。

元历264年,那时候容涧才十岁。

战争四起,边疆大乱,国破家亡。恰逢天灾,暴雨打在一地死人上,泥水变成漫野的血泥,逃亡沿途的山野菜被骑兵踩烂了,幸运能碰见残破的菜叶,被难民争着抢着塞进嘴里。

于是瘟疫猖獗,短短两日又死了成片的人。容涧侥幸活了下来,而父母族亲统统死无全尸。他一路摸爬滚打到京城,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赈济灾民的粥棚,而是挂在城墙上死不瞑目的人头。

民心溃散,城内刀剑血肉,城外百姓相食。

容涧认不出墙上是谁的头,但他比所有人反应都快,不声不响从混乱人堆里溜走,逃到荒山一座废神祠里,没有沦为他人口中的食物。

庙里早就没有供果了,就剩一尊神像。

他认识这个,这是燕府臻的像。

十岁的容涧窝在神像后面,徒手扣石头缝里的草茎吃,心里第一次生出极强的怨恨——

明明百姓一直供奉你,为什么,为什么在这样恐怖的灾难下,你却不愿意施下一点恩赐呢?

为什么食了俸禄又毫无作为,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数百万难民血流成河?!

为什么——

“上仙!”段策火急火燎冲进来,一下打断了容涧的回忆,到近处一眼扫到什么又猛地停住。

容涧顺着他目光看,发现燕府臻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一只手,牢牢攥住了自己的袖子。

他眸光闪动,没有挣开,又给他捋平了被子:“说。”

“有一批小鬼听见风声,现下城里闹起来了!”

容涧待他说完,施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你先出去,我马上。”

燕府臻在昏睡中听见动静,眉心深深皱着,可怜得让人心头发紧,用力拉着容涧,指尖都快掐得青白。

他口中呓语,容涧认真去听。

“……不要走——求你了,师父……别走,不要丢下我。”

“……”

容涧一声未吭,任由他不清不楚地叫其他人的名字,最后一狠心,硬生生把袖角从燕府臻手里拽出来。

就在那一瞬间,燕府臻猛然仰起上半身,五指竭力去抓虚空中的某个人。如同又一次经历了最刻骨的离别,痛得像被人从心头上活活剜掉一块肉,字音含血喊出那个名字:

“楚时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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